痛

村东大官人

酒席结束，天已黑了。深秋的细雨簌簌的弥漫着小镇的夜空，昏黄的路灯下，行人稀少的街道显得格外冷清。原本，我打算吃完席就返回昆明的，但老兵哪里肯轻易放行？他说，得知我要来，特意请了一天假“陪我”。我不能太不近人情，但嘴上仍然说事情太多，得回去处理，而心里却已经动摇。后来，他抛出“王炸”，说我们好长时间没聚了，邀我一起去看看“大佐”，我将手拍了拍他的右肩，微笑着说：“啊哈，小伙子，我就知道你会搬出大佐来… …”。“小伙子？”他回了我一句，我俩四目相对“哈哈”大笑… … 我们仨从小就在一块儿玩，“大佐”本来有个很好听的名字王x成，但因为个矮、脸长、嘴憋、大飞牙，跟电影里“日本太君”的“气质”相当吻合，被大家给取了这么个外号。我们一直感情很好，加之我们同班同学，所以，关系就甭提有多铁了。只是踏入社会后，特别是人到中年，残酷的现实让我们在不同的角落里奔波、觅食，联系和集聚就少了很多。 蒙蒙细雨中，我和老兵慢踱单位的生活区，穿行居民楼间的小道，辗转几个狭长的巷子，才来到大佐的楼栋。气喘吁吁的爬到五楼。“当当当”，我们轻敲着501的房门。门打开的瞬间，一股霉味夹杂着汗味扑鼻而来，让人感觉有些不适；可能为了省电，屋子的灯光非常昏暗，更让人有压抑之感。大佐看到我俩，还算热情，只是笑容有些僵硬，低沉的声音里流露着太多的无奈和伪装。 家里的陈设多半和他结婚时一样。已经发白陈旧的深蓝色的墙漆，露出海绵的沙发，用象棋子垫着一只脚的茶几，被磨破好几处的地板胶，一切都在诉说着他的经历，他的故事。 两杯茶后，节奏才慢慢回到我们作为“朋友”，作为“兄弟”的状态。 这些年，因为单位破产，大家都不好混。这是我们都经历的。唯一不同的是，大佐的妻子去了浙江打工，经济上强过了他，并且见识过广阔的世界，更有可能是遇到了自己的“真爱”，毅然决然的选择了和大佐缘分到头，就此别过；六年前，女儿大专毕业后，也去了妈妈的城市，除了逢年过节打几个电话礼节性的问候，至今，没回来看过父亲一眼；因为还没到可以领养老金的年龄，为了生存和开支，大佐在小镇的邮储银行当上了保安。所以，大佐似乎已经看到了自己生命的尽头，看到了自己悲催的孤独终老，他常常沉默不语。 餐桌旁冰箱右侧的墙壁上，一个木制的小台阶上，左右两根通电亮灯的“红蜡烛”，照亮着一座眯着眼睛笑的“佛像”，前面还有一只香炉，里面插着很多已经燃烧过的香签棍。聊天中，才得知他已“皈依佛门”。现在，白天上班，晚上回到家里，除了看看新闻，就是读读经，敲敲木鱼，忍受着孤独，再没有什么盼望。对自己，对生活，他已经灰心了。 不知不觉，时间已经快十点了。我说：“我们去吃点夜宵吧”。老兵表示同意。但大佐说：“你们去吧，我就不去了”。这还怎么去？ 大佐太孤独了，他说，已经好些年没吃烧烤夜宵了。如果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比如过年，或者以后女儿出嫁，肉和油都不吃了。他说人生好无聊，没意义，还说人这辈子就是来受苦受罪的，这样才“功德圆满”。他又在嘴里挤出三个字：绝望了… … 我以为我们关系很好，很了解他，他的婚姻，家庭，孩子的教育，职业，他一切的经历，一切的喜怒哀乐，我都能感同身受，其实，我们之间，是如此的陌生。他，已经到了“这里”，而我，依然停留在我们的曾经… … 记得我们的少年时期，我和老兵，大佐，都是快乐的小鸟，都是自由放飞的灵魂，在蓝天白云下，在斜风细雨里，我们无忧无虑的奔跑，追逐，打闹。 假期里，我们形影不离，无论是捞鱼摸虾，还是郊游棋牌，大佐都思路清晰，冲在前面，像领导一样谋事，像长者一样多劳；即便是他不太喜欢的篮球足球，他也能将后勤统统包揽，做得妥妥帖帖；特别是唱歌，他“左声歌舞团”的嗓子，开口跑调的离谱，惹得我们笑得出汗，笑到肚子疼痛。每次活动，如果没有他的参与，都会让我们感觉缺少点什么，感觉没有意思。 初中期间，大佐给我最深的印象，他说：我一定要考上技校。考不上技校我就完了。我最大的理想就是当一名机修工，扳手钳子背在屁股上，神奇得很。考技校不用学英语… … 他的理想实现了，他考上了技校。 我也考上了，我没读。 我看着他满面春风，“人生赢家”的样子无法理解。他更无法理解我既然考上，为什么不读。 技校快毕业时，那应该是他的高光时刻，他跟我说：“三年，给我三年，我要穿着擦得一尘不染的黑皮鞋走在车间里，让别人尊敬我，怕我，哪怕我轻轻走过，灰尘都能被带动飞扬… …” 唉！如今，对于他，我心里顿生很多叹息。 我认真的看着大佐，也努力着回忆，将眼前的这个人与记忆里的那个进行联系和对比，我知道他就是他，但实际上，他的灵光，他的激情，他的理想和我所认识的他的一切，已经完完全全散落在岁月的路旁，他已经不是他… … 我们又坐了一会儿，但我沉默了很多。 十一点多，我们离开大佐家。楼下，我仰头看着五楼，看着他家的窗户，昏暗的灯光里，雨似乎比之前大了许多，后背凉飕飕的，冷得我一个冷颤接着一个冷颤… … 文字∥原创 图片∥①②③④手机拍摄，⑤网络（感谢原拍摄者） 流年似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