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该拿什么来晒秋

若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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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致谢网络

记忆里的晒秋，是江南水乡用整个秋天写就的田园诗。

六十年代的江南，秋风刚掠过稻田，水乡就醒来了。白墙黛瓦间，每一寸能照到阳光的地方都成了晒场——河埠头的青石板、院墙边的竹匾、檐梁上的瓦片，桥堍下的苇席，甚至连乌篷船的篷顶都摊开了丰收的馈赠。

最先登场的是农人们视以为天的稻谷。田地里刚收割的稻谷还带着露水，就被运到晒场上。父亲赤着脚奔走在田坂里，不知那时的稻茬头可否柔软，莫不是父亲的脚底皮特厚，挑着稻谷如履平地; 晒场的谷堆里，母亲的木耙划过一遍又一遍，金黄的稻谷和他们脸上的汗水在阳光下铺成流动的河。最难忘的是风谷车吱呀呀地转着，饱满的谷粒从第一道口倾泻，秕谷从第二道口飞出，像极了生活的本身——留下实在的，扬走虚浮的。

接着是蚕豆。蚕豆要趁太阳最旺时暴晒，豆荚在热力下噼啪作响，像喜庆的鞭炮。奶奶坐在树荫下微笑着剥豆，青莹莹的蚕豆在竹篮里滚动，那是晚饭桌上最时鲜的茴香豆，是明天早上最甜馨的豆腐脑，也是来年春天的新豆芽。珍贵如金，晒干后分开储存，有的放在竹筐子，有的放进了陶缸里，还有换来豆油的香能飘满整个冬天。

晒场的每个角落都在诉说着江南的精致。屋檐下挂着的不是北方的玉米，而是一串串绿得泛黄的雪里红，等着腌制成梅干菜，炖上几片五花肉，可香呢；竹筛里摊着采自山野的黄花菜，在秋阳下慢慢收敛成深褐色，与河鲜熬成特美的汤；河滩上晒着的长萝卜干，三蒸三晒后透着琥珀色的光泽 ，那是祖母最拿手的佐粥小菜。

最富诗意的要数晒藕。从荷塘里新挖的藕节，切成薄片摊在竹匾上，雪白的藕片渐渐蜷缩成半透明的玉片。孩子们总会偷偷抓几片含在嘴里，阳光的暖意和藕片的清甜在舌尖交融，那是江南秋天特有的滋味。

那时的我们，在晒秋的韵律里成长。放学后不是急着回家，而是先跑到晒场上拿起谷耙，装着帮大人翻谷子，实则演上一段猪八戒大战流沙河。我们光着脚踩在温热的稻谷上，细小的谷粒从脚趾缝里钻出来，痒痒的，暖暖的。闹了一会就躺在稻草堆上看天，看白云从马头墙上缓缓飘过，闻着空气里弥漫稻谷香、豆秸香和阳光的味道。

可是，当我循着记忆回去，江南的晒场早已换了模样。

河埠头的石板，再也找不到晒稻谷的痕迹；白墙黛瓦的老宅变成了民宿，院子里摆着休闲茶座；乌篷船成了旅游的热门道具，船篷上不再晒着收获。那些曾经铺满丰收的晒场，如今停满了游客的交通工具。

面对眼前的秋日，我不禁问道:我该拿什么晒一晒这梦魂缠绕的江南秋色?

是阳台上精心栽培的盆栽月季？是超市里真空包装的江南特产？是刚刚收到快递员的广式月饼? 还是朋友圈里精心修饰的九宫格照片？

我环顾眼前，下意识地遥望窗外，于是我叹息: 再也晒不出稻谷在竹匾里沙沙作响的韵律，也晒不出新米在灶头上蒸煮时清香的蒸汽，晒不出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抚摸收成时的颤栗，更晒不出整个水乡在秋光里集体劳作的笑声。

晒秋，其实晒的何止是作物？那是人与自然的和谐，是春播、夏耘、秋收、冬藏的答卷，是水乡人家对天地馈赠的感恩仪式，是农耕文明在江南水乡写就的最后一行宋词。

如今，我们拥有了便捷的生活，却永远失去了那个可以把整个秋天摊开在阳光下的自由。当收割机直接吞吐着稻谷，当年轻人不再认得作物的模样，当秋天只剩下气温的变化和旅游的热情——

站在新修的观光栈道上，我忽然明白：我们失去的不是晒场，而是与土地相守的日常；我们怀念的不是晒秋的形式，而是那种在劳作中感受生命轮回的踏实。

也许，今天的晒秋，该是晒一晒被时光冲淡的乡土记忆，晒一晒对自然规律的敬畏，晒一晒那些简单却饱满的欢笑。在心灵的晒场上，为渐行渐远的江南农耕图景，留一曲永不谢幕的秋日私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