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树

太阳谷

我站在老屋的门槛上，凝望着院中那棵老槐树，虬曲的枝干如岁月刻下的掌纹，斑驳的树皮恍若父亲手背上青筋蜿蜒。儿时总觉得它高可参天，一伸手便能拨开云层；如今仰首再望，却只见它斜斜地伸展向院角，将阳光筛成细碎的金箔，洒落一地斑驳。风起时，树影轻晃，仿佛连时光也在摇曳中悄然回旋。

这棵槐树是爷爷亲手所植，听闻那年父亲呱呱坠地，他欣喜难抑，便在院心埋下这颗种子，如同种下一个家族的命脉。数十载春秋流转，树比人更经得起风雨，静默地站成光阴的证人。春来，串串白花缀满枝头，清香浮动，能沁透整条巷陌；夏至，浓荫如盖，一家人围坐树下，竹床微凉，母亲轻摇蒲扇，讲着银河两岸的传说，父亲眯眼哼着不成调的小曲，蝉鸣在叶间应和；秋深，黄叶纷飞，扫帚掠过地面，簌簌作响，堆起一座座薄脆的记忆；冬临，枝干裸露，肃立如一位披甲未卸的老兵，守着这方寂静的庭院，不言不语。

前年父亲病卧在床，气息微弱，却仍断续念叨：“槐树的根……莫要拱了墙基……”那时我不解其意，只当是病中呓语。如今才懂，他怕的不是墙倒，而是树倾——树若倒了，家便没了魂，记忆再无处落脚。那根深扎于土的，不只是树，更是他一生未曾言说的牵挂。

近日回村，见邻家老王翻建新居，三层小楼耸立，瓷砖锃亮如镜，映着天光云影，耀人眼目。而我家老屋依旧灰墙颓瓦，墙皮剥落如鳞，檐角残瓦斜指苍天。可我心中竟无半分羞惭，反觉踏实——这旧，不是衰败，是被烟火熏染、被脚步磨平、被岁月焐热的痕迹。它不说话，却比任何崭新都更接近“家”的本相。

昨夜细雨轻敲，我宿在老屋的厢房，听雨珠落在瓦片上，噼啪、噼啪，一声声像是谁在轻轻叩门。刹那间，童年雷雨夜的记忆涌来：我蜷缩在父母的被窝里，浑身发抖，父亲轻轻拍着我：“别怕，有树在呢。”如今树影仍在，屋檐未改，可屋里的人，已少了一个。那声音，再也回不去了。

我想，等明年开春，我也该在院角种下一棵树。不必是槐树，但要让它慢慢长，长过我的肩头，长进孩子的童年，长成他们记忆里的一片阴凉。有些东西，照片留不住，言语说不清，唯有根扎进泥土，年年抽芽，岁岁添圈，才能真正活成风景——像那棵老槐一样，站成一个家的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