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铃下的旧梦

雨之忆

风铃下的旧梦 秋阳透过窗帘缝隙，在被褥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而我仍陷在那个滨海小镇的梦里不愿醒来。梦里的小镇总裹着一层咸腥潮湿的味道——青石板路被海风与雨水反复磨得发亮，缝隙里嵌着几粒晒干的海螺壳；巷头，蒸酒的热气裹着米香飘满半条街，红砖厂房爬满了深绿的爬山虎，铁锈味混着巷口早点铺飘来的豆浆香，在风里缠成温软的一团。哥哥温热的手掌抵着我的后背，我们玩着“懒汉推车”，他的笑声混着放学的铃声，沿着巷口那道被一代代人踩得光滑的斜坡，慢悠悠地往上飘。 在一处石板上坡的空地上，一群孩子正围着什么。走近才看清，半空中悬着一座的石塔，没有任何支撑，仿佛有神力托举。孩子们手里都攥着小小的铃铛塔，踮着脚尖，小小的身子绷得笔直，连呼吸都放得轻，专注地将自己的风铃与同伴的勾连——小塔在下托着，大塔在上叠着，渐渐织成金字塔的模样，缀在老塔的檐角下。阳光斜斜地洒下来，为他们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每一张小脸都泛着圣洁的光晕，眼神里没有一丝杂质，只有纯粹的专注与欢喜，仿佛被神光轻轻拂过的天真。没有人说话，只有风铃声在空气中流淌，与远处的海浪声、巷口卖麦芽糖的叮当声缠在一起，温柔得能将人的心都化掉。我站在一旁，仿佛闯入了被时光遗忘的圣境，连呼吸都变得轻柔，生怕惊扰了这群坠落人间的小天使。 这景象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打开了记忆的闸门。童年时的我们没有精致玩具，却有海边柔软的沙滩——光着脚丫在沙里挖洞，堆起歪歪扭扭的沙堡，任海浪一遍遍漫过脚踝，咸湿的风里裹着贝壳与海藻的气息；我们在操场的水泥地上画格子，用粉笔画出“教室”，拿着小石子当“粉笔”玩“教书”的家家，一根粉笔就能撑起一下午的快乐，沙包落地的闷响与清脆的笑声缠成一团；有古厝弄堂里的“藏猫猫”，我们缩在雕花的木门后，听着脚步声与笑声在燕尾脊的老房子间回荡，阳光穿过天井的方洞，在青石板上投下移动的光斑，像追着我们跑的星星；还有父亲牵着我们的手去海边戏耍，他的手掌粗糙却温暖，海风把我们的头发吹得乱糟糟，咸涩的海水溅在脸上，我们却笑得比浪花还欢。那时的时光好像永远过不完，我们自由地呼吸，欢快地歌唱，精神世界丰盈得像装满了星星，连风里都飘着无忧无虑的味道。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些画面都碎了。这让我想起儿子的童年，他的世界里似乎从未有过这样的光。他只在公园玩过投币的电子摇摇椅，旅游也带着学习任务，更多时候是在客厅的玩具堆前，抱着“奥特曼”玩偶自顾自的玩，低声自言自语进行角色扮演，小小的身影在沙发旁显得格外安静；少年时他一头扎进游戏世界，像是想在虚拟里寻一点自由，任凭成绩一落千丈——随之而来的是老师的批评、同学的议论，还有一家人急火攻心时的言语指责，那些带着火气的话，如今想来，都像细小的刺，扎在他心里，也扎在我愧疚的回忆里。上了大学，他终于“懂事”，却变得“功利”了，他被另一重枷锁捆住：新的学业成就的幻像像追着跑的影子，怕被人笑话的虚荣像细密的网，如影随行，他跟着人群“卷”，过去没心没肺“佛系”的孩子开始失眠，掉发，在意，把所有力气都用在“证明给别人看”上——证明自己够优秀，证明没被落下，唯独忘了停下来，听听自己内心真正想要什么。 前不久，他在电话那头崩溃大哭。他说“来不及了”，声音带着哭腔，因为临考试前又通知多了一门要考的科目。隔着听筒，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无助与绝望，那哭声像重锤，一下下砸在我心上。而我，只能一遍遍地重复那些苍白的承诺：“等你忙完这段，我们就去旅游”“等你达成目标，我们就彻底放松”。可这些承诺，就像挂在驴眼前的胡萝卜，永远那么近，又永远够不到。我甚至不敢细想，在他曾经为高考熬夜苦读的那些夜晚，在台灯下揉着酸涩眼睛的时候，我应也曾说过无数类似“激娃”的话，把“以后”当作安慰，却忽略了他当下的疲惫。如今，他又有了新的目标，我又开始在心里幻想：等他熬过这段最苦的日子，我们就一起去远方，让他自在地放飞自己。可我终于看清，在这一个又一个“熬过去”的过程里，他失去的不只是时间，还有那份能为一座风铃塔专注欢喜的能力，而那些被我们轻易许诺的“以后”，又能弥补多少当下的失落呢？ 这让我想起如今的教育，像一台精密却冰冷的机器，只看得见分数、排名和升学率，却看不见孩子眼里的光。它把“成功”定义成一条狭窄的赛道，逼着每个人拼命往前跑，却忘了教育的本质，本应是唤醒灵魂、滋养心灵，是让孩子学会感受风的温度、海的声音，而不是生产一个个标准化的“优秀产品”。我们总在说“为了孩子的未来”，却亲手夺走了他们的现在——夺走了他们发呆看云的时间，夺走了他们探索世界的好奇，夺走了他们为一件小事纯粹欢喜的能力，只留下焦虑、功利和对“失败”的恐惧。而我，作为母亲，也在不知不觉中成了这台机器上的一个零件，用一个个虚幻的“未来”，催促着他放弃当下的快乐，如今想来，满心都是愧疚。 醒来后，现实的安静像潮水般涌来。秋阳依旧高照，窗外的麻雀在树枝上跳跃，叽叽喳喳的叫声却显得格外刺耳。我的生活仿佛陷入了死局，真想一直躺在床上，沉在梦里那个有青石板路、米香酒厂和咸湿海风的小镇里，沉在那风铃般清脆的童年里，不用面对这满是无奈的现实。 风从窗外吹进来，带着一丝凉意，我知道，那个风铃塔下的旧梦终究是梦。而我，终究要回到现实里，继续寻找属于自己，也想帮他寻回的、那份藏在内心深处的自由与光亮。只是不知道，我是否能真正放下那些功利的期待，让他重新站在阳光下，为自己搭一座纯粹快乐的风铃塔——就像梦里那座，能盛得下海风、笑声与无拘无束时光的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