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我在秋日里的一次文学朝圣》

李友忱

<p class="ql-block"> <b style="color:rgb(176, 79, 187);">我在秋日里的一次文学朝圣</b></p><p class="ql-block"> ——探访“萧红故居”</p><p class="ql-block"> □李友忱</p><p class="ql-block">深秋的晨光熹微而清冷,我驱车踏上了前往呼兰的旅程。这并非一次寻常的游览,而是一个文学爱好者多年的心愿,一次向着中国现代文学史上“30年代文学洛神”萧红的精神故乡的虔诚朝圣。车窗外,哈尔滨的街景渐次退去,北方的田野在十月的天光下舒展着开阔的胸怀。天际偶有星光淡去,与松花江支流上闪烁的粼粼波光遥相呼应。这片厚重黑土地,孕育了这位非凡的女性。</p><p class="ql-block">此行前,“萧红”二字于我,是文学史上一个耀眼的名字。此刻终要亲见其生长之地,心情竟有些近乎朝圣的肃穆与期盼。抵达呼兰区,“萧红故居”的指示牌次第出现。我的心绪也随之起伏,仿佛即将赴一场与神交已久却素未谋面的故人之约。</p><p class="ql-block">远远望见那座青砖青瓦的院落。门楣上“萧红故居”四个金色大字在秋阳下庄重而亲切。步入大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萧红汉白玉塑像,正如我在诸多资料中看到的一样,她身穿旗袍,颈系围巾,右手托腮,左手执书,食指轻抵书页,随意搭在膝上,双眸凝神深思,仿佛正沉浸于《呼兰河传》的创作世界。这尊塑像瞬间将外在的喧嚣隔开,奠定了院内的静谧氛围。</p><p class="ql-block">我深吸一口气,平复心绪,确认自己已站在了心心念念的“萧红故居”。仔细看着洒满阳光的这座院子,暖阳充盈着每一个角落。故居始建于1908年,是五进式大院,典型的北方民居,透着浓厚的满族风格,古朴而典雅。青砖砌就的厚重墙体,黛瓦铺陈的连绵屋顶,木格窗棂切割着北方的天光,每一道砖缝都沁润着质朴。</p><p class="ql-block">缓步院落,秋意渐浓,树开始落叶,草渐枯黄。但这份萧瑟,反更点燃我内心的热烈。青砖黛瓦、草房泥墙、木门纸窗、土炕苇席、辘轳水井……所有一切都营造出一种浓郁的氛围,很自然地将我淹没于怀旧情调中。</p><p class="ql-block">正房五间是张家自住,萧红唤作“五间房”。中厅是厨房炉灶,东北民居典型格局,生火以供东西两屋火炕取暖。</p><p class="ql-block">走进东屋两间,这里是萧红祖母用过的屋子,陈列着部分物品。斑驳的漆皮诉说着一个管家祖母的正统与威严。另外两间是萧红父母的起居室,墙上的照片记录着萧红一生的成长大事记——从1911年在此降生,得乳名荣华,到日后成为震动文坛的作家。</p><p class="ql-block">最令我驻足的,是萧红出生的房间。 这里摆着她用过的小饭桌、梳妆台、躺箱、茶桌。国家三级文物——紫檀圆腿炕桌静置炕上,我仿佛看见幼年的萧红在此与祖父学习古诗的情景,那是她文学启蒙和温暖亲情的象征。东厢房的土炕上,曾蜷缩着听祖父讲诗的女孩;后花园的倭瓜藤下,藏着她偷黄瓜的清脆笑声。然而西厢房雕花窗棂上,“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训诫如影随形;储藏室的黑暗里,锁着继母带来的冷眼与少女无声的眼泪——温暖与压抑在这方庭院里反复撕扯,为她的生命铺上既明媚又阴郁的底色。</p><p class="ql-block">萧红在《呼兰河传》中反复咏叹着:“我家是荒凉的。没有什么显眼耀目的装饰,没有人工设置过的一点痕迹,什么都是任其自然,愿意东,就东,愿意西,就西。”然而如今进入故居,处处皆是精心的“人工设置”,空旷的地面码着整齐的青砖,绿篱修剪得方方正正如西式园林,全然不似萧红少年时,院中“一到了夏天,蒿草长没大人的腰了,长没我的头顶了,黄狗进去,连个影也看不见了”。</p><p class="ql-block">穿过正房,我来到了那个在《呼兰河传》中令人难忘而神秘的后花园。百年之前,这里夏天“花园里边明皇皇的,红的红,绿的绿,新鲜漂亮……花开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鸟飞了,就像鸟上天了似的……一切都活了。” 有趣的是,从鲁迅的创作中我们知道了周家的后花园——百草园,读者也从萧红的创作中了解了张家的后花园——祖父和小萧红的乐园。不论是鲁迅还是萧红,后花园都见证了作家童年的乐趣和多年后对故乡的深情。</p><p class="ql-block">走在后花园狭长的小道上,我仿佛看到了作家那个寂寞而又热闹的童年,依稀听到小女孩被慈爱的祖父逗得天真快乐的笑声回响天际。草木无言,“只是天空蓝悠悠的,又高又远”。这时我多少读懂了萧红文字的优美与旷远。</p><p class="ql-block">花园中萧红与祖父的雕塑静静地立在那里:祖父蹲地,萧红依偎。我凝视着这尊雕塑,深切感受到祖父的慈爱如何成为萧红一生温暖的底色。作为家里“地位最低的两个人”,萧红与祖父张维祯一起居住在西边的厢房。祖父喜欢背诵唐诗宋词,萧红童年的启蒙教育便由祖父来完成。每天早上醒来以后,祖父便在铺炕上领着萧红背诗。</p><p class="ql-block">故居分东西两个院落,当年东院是萧红家人居住的地方,西院为租户所用。西院里的磨坊、粉房、养猪房,这些功能房的存在,让人联想到《呼兰河传》中“冯歪嘴子”、王大姑娘等小人物及其悲欢。</p><p class="ql-block">我看见那幢粉房,就不由得朝房顶张望,想找到那个破洞,看看那里是否还能生出可以炖粉的蘑菇来?还有,看看那幢房子的后窗外有黄瓜架吗?黄瓜花开了没有?愿意开个实花就开个实花,愿意开个谎花就开个谎花,多么随性呀。</p><p class="ql-block">这些出租给佃户的房屋,展现了萧家当年的殷实,也让萧红自幼接触到底层生活,为其创作提供了素材。当年西院里那些卑微无助的穷苦百姓给萧红幼小的心灵带来冲击。在她生命最后的日子里故乡以鲜活的生命质感复现于她的文字中,倾注了萧红毕生的才华和力量,因而《呼兰河传》的文笔灵动而飞扬,温暖而悲悯。</p><p class="ql-block">走出故居,我来到“萧红纪念馆”。这里陈列着萧红的著作、传记小说、“张家的族谱”、研究萧红的论文集。墙上悬挂着萧红生前的照片和中外名人参观萧红故居的留影。正如学者所言,读懂“萧红故居”就读懂了她笔下那片黑土地的疼痛与温柔。我们看到的这座庭院,何尝不是一部立体的《呼兰河传》。它告诉我们,所有刻骨铭心的书写,都是游子用灵魂在故乡的地图上烙下的印记。</p><p class="ql-block">看着萧红(1911-1942)的生卒年,我不禁为其31年短暂生命却绽放的璀璨光芒与经历的极致苦难而感慨。萧红曾说:“我不能决定怎么生怎么死,但能决定怎么爱怎么活。”“别人的屋檐再大,也不如自己有伞。”走进萧红故居我才真正理解这些话的深意。她敏感而勇敢,追求自由,才气袭人。19岁时因包办婚姻离家漂泊,但逃离家乡并不是幸福的开始,反而令她颠沛流离,居无定所。22岁时与萧军相恋,合著《跋涉》。24岁流亡青岛,遇见伯乐鲁迅,完成《生死场》。抗战爆发后,辗转武汉、重庆、香港。31岁身患重疾,写出巅峰之作《呼兰河传》《马伯乐》,却已是生命燃尽的最后时刻。当“满天星光,满屋月亮”的句子,在稿纸上蔓延,她以文字完成了对故乡最深情的拥抱与最痛彻的告别。萧红摆脱了封建家庭的桎梏,却始终未逃脱庶民共遭的国难。无数集中而又真切的心灵感悟,成为她构造文学名著的底料。</p><p class="ql-block">萧红在坎坷和困顿中不断抗击和进取的人生,久久撞击着我日趋平淡的心。她亲历了家国时难、情感波折、健康困厄,始终在现实的磨砺中挣扎。终于在1942年1月22日,病逝于香港。31岁呼兰河中倒映的星光,永远凝固在她未合的眼眸里。萧红用尽一生在寻找爱与自由,可命运给她的是一个又一个未尽的结局。她的文字里藏着呼兰河的烟火气,也藏着爱情给予她的深刻印记。她的这段文字“逆来顺受,你说我的生命可惜,我自己却不在乎……”这哪里是小说,这分明是一个灵魂,在旧时代的黑夜里划亮的火柴。</p><p class="ql-block">临终前,她从友人那里要过纸和笔,写下了:“我将与蓝天碧水永处,留下那半部《红楼》给别人写了……”</p><p class="ql-block">暮色降临,我漫步至呼兰河畔。夕阳洒在流淌的河面上,呼应着《呼兰河传》的意境。呼兰河就是这样的小城,这小城并不怎么繁华,只有两条大街,一条从南到北,一条从东到西。而此刻的呼兰河两岸,无论南岸北岸,都是高楼林立的繁华的“城”。萧红笔下那安贫乐道的小镇,早已湮灭于历史的风尘和建设的大潮之中。</p><p class="ql-block">站在呼兰河畔,我想起萧红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深情地感叹:“人类对着家乡是何等的怀恋啊!”可是这多情的姑娘,永远留在了异乡的土地,只有那些有关故乡的文字,在文学的星空里不朽。</p><p class="ql-block">对于萧红来说,呼兰城老家曾经是她长大读书接受新知之后一定要逃离的封建大门,通过这道门槛,才有了现代女性作家萧红的新生。现在大门依然是这座大门,意义却不同了,大门永远向热爱、怀念萧红的游人免费敞开。1986年,“萧红故居”被列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如今已经成为文学爱好者心中的朝圣地。每年6月,这里会举办“萧红文化节”用朗诵、戏剧和学术研讨,延续她的文学精神。</p><p class="ql-block">行走在这座院子里,每到一处都有一种熟稔感,那丝丝缕缕的气息,仿佛萦绕于心间多年了。人们相互提醒在这儿或在那儿曾经发生过的故事,脚步是随意的,内心是温暖的,表情是惬意的,似乎又回到了自己童年的家园。推开那扇斑驳的木门,风裹挟着呼兰河的水汽漫过门槛,恍惚间仿佛听见30年代的风正翻动书页,一个清瘦倔犟的身影伏在煤油灯下,笔尖沙沙作响,将半生的孤勇与悲凉,都刻进了青砖黛瓦的纹理里。</p><p class="ql-block">走出大门,回望萧红故居,心境依然。仿佛理解离世83年的萧红仍和现代人有着灵魂的共鸣。时光荏苒,呼兰河水依旧静静流淌,她却早已化作黑土地上一颗不灭的星辰。那满天星光里最灼亮的一束,定是她穿越时空的凝望;她以文字为伴,载着故乡的月光,照见人世的苍茫。</p><p class="ql-block">此行不仅是游览,更是一次与伟大灵魂的深切对话。我相信文学的力量,也重新理解了故乡于生命的意义——它不仅是地理的坐标,更是精神的归处。萧红以笔为灯,照亮了一个时代的记忆与普通人的悲欢,她追寻自由、直面困厄的生命故事,如河水长流,静静映照着每一代人的夜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