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朋友”是儒家五伦之一,既是个体修身立德之助力,亦是群体互助、成就美善风俗的伦理基石。到底什么样的朋友才能算是真朋友?又该如何看待朋友?从朋友身上,能看出自己的什么?儒家代表人物孔子、孟子、荀子论友谊的特色为何?继承了哪些传统?又分化出哪些理念?在当今世界,这些观点又能有哪些启发?本文即从朋友的角度,重回儒家经典,思考其与修身之道的关系。</p> <p class="ql-block"> 清·任伯年绘《五伦图》(俄罗斯艾尔米塔什博物馆藏)一、孔孟荀论友谊司马牛曾抱怨:“人皆有兄弟,我独亡。”子夏的回答是:“商闻之矣: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无兄弟也?”(《论语·颜渊》)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是否真的就能四海之内皆可为兄弟呢?后世注释者就不太同意这个说法。朱子就说这是子夏为了宽慰司马牛,读者不可以辞害意。胡安国更说子夏“意圆而语滞”,若孔子就不会说这样的话,因为子夏自己不能实践其言:“子夏知此而以哭子丧明,则以蔽于爱而昧于理。”(朱熹:《论语集注》)四海之内,皆可为兄弟,未必可坐实,故《论语》论朋友之道,不能只从这句话来看。《论语》开篇就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论语·学而》)这个“不”字,说得极为有意思。照理来讲,朋友远道而来,见故友,话当年,述情谊,又有何“不”字可说呢?孔子强调“不”字,用意不在于否定,而是提醒、反思、自觉:正因多数朋友非但没有责善之道,反而是呼人引伴,酒肉朋友,追逐欲望,难以共学。这种朋友之道,自然无真正的“乐”可言,故朱熹解释这段话说:“朋,同类也。自远方来,则近者可知。”(《论语集注》)孔子所说的“朋友”,自有分别,应该是“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损矣”(《论语·季氏》)。真正值得交往的,是那种正直可信、宽厚通达、学识广博之人。若是损友,即便远道而来、貌似欢乐,也非真乐。</p> <p class="ql-block"> 《论语》“益者三友”刻石因此,朋友是要有所选择的。择交,不是滥交,更不是自命清高,不愿与人来往;而是因为明白朋友之道,清楚认识人,了解对方的性情,才能有所分辨。交朋友,不仅仅是结伴,更是一种互相学习、共同成长的过程,就像曾子说的“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论语·颜渊》),也如子夏所说,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说是未学,实在也可称之为学了。(参见《论语·学而》)由此可见,要践行友朋之道,自己得先成为君子才好。朋友之间交往的原则,往往得以君子的方式来处理,气类相投,彼此吸引,学而时习之。故友朋之道,朋友的性格当然很重要,如“益者三友”之类,可是自我的修养,君子的德行,更不容忽视。洪亮吉对孔子的这些观点就非常赞叹。他说孔子弟子或至三千人,却从没听过如孙膑、庞涓之类,势同水火,彼此不容,倾轧互斗:“又同师而学者至三千人,卒未闻有起而相轧者。其敬师如此,待友又如此。语有之:‘同志为朋,同学为友。洵可谓同志同学者也。’”(《更生斋集·春秋时仲尼弟子皆忠于鲁国并善守师法论》)可为同志同学,共同适道,如此友谊,敬师尊师,也是必然之举了。</p> <p class="ql-block"> 宋·李公麟《孔子弟子像》(局部,故宫博物院藏)这种互为主体性的动态关系,其实就是儒家一直强调的友朋之道。而孔子的论述,或有语焉未详、欲说还休之处,留下了许多空白。到了孟子与荀子,把君子修身与交友择友做了更紧密的论述。他们常常谈如何选择朋友、与朋友相处,其实就是在谈君子该如何安身立命、如何修身的问题。以私淑孔门自命的孟子,特别强调心的重要性。“心”在《论语》中虽已有道德意涵,却未有主导力量,到了孟子才有“以心摄身”这一概念,且作为重要的哲理论述。在《孟子》中,我们可以看到许多关于“心”的论述,基本上孟子的“心”具有自主性,且有价值判断的能力,因此修身首在修心。修心就是“从其大体”,耳目之官等“小体”因为欠缺“思”的能力,易蔽于物,故以耳目之官接物,就只是以物交物,往往被其牵引而去。“心”则不同,是“思”的根源处。耳目官能皆有赖于心,心若能思,则耳目等小体自然不蔽,是以修心可谓“先立乎其大者”。培养心的自觉与价值能力,便可转化耳目等“小体”,而仁义礼智等价值意识又源出于心,这又使得心具有普遍性。当然,大体与小体是密切相关的,修心就是知性,即能践形,大体正展现在小体之中,因此视听言动合适、合宜即从其大体的结果。王夫之说得好:“由此言之,则大体固行乎小体之中,而小体不足以为大体之累。特从小体者,失其大而成乎小,则所从小而有害于大耳。”(《读四书大全说》)</p> <p class="ql-block"> 孟子塑像心,就是孟子性善论的根源,所谓的四端之心“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辞让之心”“是非之心”,即由此而来。而君子据此修身,自然也以此交友。君子与君子交,善人与善人交,相濡以沫,进德修业,都是秉持这个性善的原则而来。故君子交友之道,孟子特别强调:“友也者,友其德也,不可以有挟也。”“不挟长,不挟贵,不挟兄弟而友。”(《孟子·万章下》)君子最重要的立身处世原则,便是选择,有所为有所不为。交友也是如此,所以责善虽不适合父子兄弟,却应用在朋友。父子责善则离,友朋责善,则是应尽之道。因为在孟子看来,父子属恩,乃天伦,不应该以责善的方式对待,正如桃应与孟子的对话:“舜为天子,皋陶为士,瞽瞍杀人,则如之何?”(《孟子·尽心上》)面对公领域之国法与私领域之亲情的冲突,孟子的回答是:以血缘原则即父子之恩,来解决公、私领域的两难,是将公领域视为私领域的延伸,容易陷入“责任不相容”的困境。相较之下,朋友就不同了,例如子濯孺子被追杀,知道来者为庾公之斯时,心中大石立刻放下,因为子濯孺子有个学生是尹公之他,而庾公之斯就曾跟着尹公之他练箭,“庾公之斯学射于尹公之他,尹公之他学射于我。夫尹公之他,端人也,其取友必端矣”(《孟子·离娄下》)。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知其人,观其友,反之亦然,这就是所谓“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原,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孟子·离娄下》)。君子修心自得,自能左右逢源。而能左右逢源,又是因为责善。责善,是以善相交,以善相处。善心善行,扩而大之,不但要知人论世,与当世善人为师为友,更要尚友古人,颂其诗,读其书,遥契千载,共学适道:“一乡之善士,斯友一乡之善士;一国之善士,斯友一国之善士;天下之善士,斯友天下之善士。以友天下之善士为未足,又尚论古之人。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是尚友也。”(《孟子·万章下》)孟子的友谊观是建立在性善之上的。不仅是对人性的讨论,也关涉人情与世事,甚至触及制度层面。徒善不足以为政,所以他推崇井田制。学界多从井田制的存废、时代背景与具体细节切入,考证繁多,至今仍未有定论。(凌鹏:《井田制研究与近代中国——20世纪前半期的井田制研究及其意义》,《社会学研究》2016年第4期)可以肯定的是,孟子说井田制,除了针对地小民寡的滕国之外,正如潘德舆诗云:“孟氏为滕谋,助法剧详备。何以游齐梁,独不论井地?乃知土壤狭,复古势较易。地大去古远,纷更必阶厉。”(《潘德舆全集》)也与他一贯的立场有关,是孟子的政治理想与秩序关怀的投射:“死徙无出乡,乡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则百姓亲睦。”(《孟子·滕文公上》)出入相友云云,可见其关怀所在。</p> <p class="ql-block"> 《潘德舆全集》书影修身之道,若可从其大体,则友朋之间,就能责善。从一人到多人,乡田同井,从个体到群体,百姓亲睦,则井田可行。不过,反过来讲,徒法不能以自行,光讲井田,只从制度法规层面,是不够的,还是要深入到个人修养身心的问题,进而“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才好。至于荀子,他谈性恶,先不论其与性善差距为何,重点都是要借由师友之善,以矫正性情之偏,化性起伪:“士有争友,不为不义。”(《荀子·子道》)这与孟子责善来扩大人心人性本有,颇有异同。荀子强调:“庸众驽散,则劫之以师友。”(《荀子·修身》)又说:“遇友则修礼节辞让之义。”(《荀子·非十二子》)在《性恶》篇中,荀子更是明言,人之性恶,其善伪也。有人问,如果性恶属实,礼义又从何而生?荀子认为礼义都是由圣人化性起伪而来,并非来自人性本身。当然,人各有其面,除了天才之外,也会有些资质比较好的。即便如此,仍需要师友之教,需要友谊的浸润,荀子说:“夫人虽有性质美而心辩知,必将求贤师而事之,择良友而友之。”就荀子看来,贤师良友云云,都是风俗之美的社会中构成“礼”的重要因素,人也必须皆受“礼”的调节与改造:“凡所贵尧禹君子者,能化性,能起伪,伪起而生礼义。然则圣人之于礼义积伪也,亦犹陶埏而生之也。”正好像制作陶器一样,化性起伪,如此方能“见善”与“知道”。当然,荀子最特别的地方,是他可以从幽微细腻处发现“恶”,进而思考我们与恶的距离,自省如此,对待他人亦然。这种恶让人很容易联想到张灏提出的“幽暗意识”,张灏更认为在儒家传统中,幽暗意识与成德意识其实是同时存在的,互为表里的,我们赞成这个判断。但张灏论证的目的并不在于此,他要更进一步,探究儒家幽暗意识与民主政治的关系,就引起相当多的争议。(白彤东:《“幽暗意识与民主传统”之幽暗——对张灏的批评》,《社会科学》2016年第10期)回到荀子论友情,人生艰难的地方毕竟是真情难寻。世间所谓的朋伴,大多萍水相逢,或同事一场,或同学数年,能细水长流,适道论学,友谊历久仍旧浓者,往往稀少。更何况,这些交往有时不免夹杂轻与妒。荀子一再说明,交友是要良缘善缘,才能自大其身,利人利己,而不是以利相合,又或是酒肉朋友,所以“士有妒友,则贤交不亲”“奉妒昧者谓之交谲”(《荀子·大略》)。那么,什么才是真正的师友呢?荀子的答案是“隆师而亲友”:“非我而当者,吾师也;是我而当者,吾友也;谄谀我者,吾贼也。故君子隆师而亲友,以致恶其贼。”(《荀子·修身》)</p> <p class="ql-block"> 荀子与弟子塑像不要妒友,不要谄谀我者,所以朋友才能共道,才能同声相应,这又与孟子论友谊有了呼应之处。荀子说:“匹夫不可不慎取友。友者,所以相有也。道不同,何以相有也?均薪施火,火就燥;平地注水,水流湿。夫类之相从也,如此之著也,以友观人,焉所疑?取友善人,不可不慎,是德之基也。《诗》曰:‘无将大车,维尘冥冥。’言无与小人处也。”(《荀子·大略》)以火燥水湿的物理现象,比喻友朋间的关系,非常巧妙,极为切合,可见其譬喻的灵思与贴切物理。二、从朋友到伦理友朋之道,看来平常无奇,不外是如何结交、相处、择友之类的老话题。乍听之下无甚新意,真正值得深思的,恐怕不仅仅是“朋友”该如何界定,更在于识人之际,能否借此检身自省、理解自己,又或是反过来,先观己再看人。在更多时候,自我与他人常是一种动态的持续互动。周汝登就说,自己一生学问,多得力于友朋:“余一生全得友乐,全得友力。少时习举,八九为群,肝胆相对,形骸尽忘。宁可终岁不问田园,而必欲常时相聚书舍;宁可半载不进房室,而不可一日不见友朋。中年慕道,则有道友孚合谈证,趣味尤为不浅。花时、月时、风雨时,必得道友谈道斯慰;愁时、苦时、病时、寂寞时、昏愦时、过误时、沉溺时,一得道友谈道乃开。后遇宗门之友,更自奇特,或以微言相挑,或以峻语相逼。”(《周汝登集》)</p> <p class="ql-block"> 周汝登像与朋友认识交往,有因缘际合、人情义理。朋友之关系,亦有多种状况:你对朋友,或气类相投,或师或友;朋友对你,或亲或敬,或诚或羡,或轻或妒。情绪夹杂,难以一概而论。友朋之伦,既然如此复杂,故中华传统文化尤其是儒家文化中所谈的朋友之道,重点往往不在于定义“朋友”这个词本身,而是更倾向于从一个人怎么修身、怎么为人处世、怎么立身行道的角度来谈。我们就是在孔孟荀等儒者言论中,观看他们如何论友情,并将交友之道与修身功夫相结合。朋友往往不仅仅是一个对象而已,更是自身性情的延长,反之亦然。自我也不会是一个无关他者的单纯心灵,而是与他者密切互动的,潘德舆曾引用毛雉黄的话“修身必须择友,而择友又必须修身。若身之不修,则友必不可而择”(《潘德舆全集》),正是此意。除此之外,若依据杨儒宾的说法,《庄子》的《大宗师》记载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相与为友:或登天游雾,相忘以生,无所终穷;或共唱一曲,如金庸小说中刘正风与曲洋合奏《笑傲江湖》一样,相视而笑,莫逆于心。《大宗师》同样也记载子祀、子舆、子犁、子来的友情深厚。庄子对世俗伦常的标准常常很有意见,多欲打破重建,但对于五伦中的友情极端重视。王阳明之后的儒者对待朋友之道,也成为明中叶儒林活动的标志,此时儒者往往认为庄子与儒家关系深厚,“庄子儒门说”也在这个时期达到巅峰。(参见杨儒宾:《儒门内的庄子》)可见,此乃儒门通义,流衍不息,亦可见友情为世所重,普遍所及,就连《史记》所谓与儒家“道不同不相为谋”的道家,也不能不慎重对待。三、友谊论的中华文化特质及其当代开展这样的友情观,反映出什么样的中华文化特色呢?首先是人与内在的互动关系,交友重在知己,重在修身,“修身”正是交友极为重要的一环。不过,修身并非止于自己、只想成自了汉而已,修身更是要与他人、群体、社会互动的。明末的何心隐甚至把友伦比拟天地之交,放到泰州学派对于万物一体的关怀之中。</p> <p class="ql-block"> 何心隐像在网络信息化时代,倘若我们欲以儒家之友伦抵御人际关系的空洞化,便不能止于抽象伦理的分析,更应落实于生活机制的更新。例如,孟子所构想的“出入相友,守望相助”,不仅为井田制的社会交往建立基础,也为今日社区营造互助制度提供伦理参照。若能以“责善”之道与“点赞”文化相融合,如两束芦,互倚不倒,使社交媒体中的互评互动“复自道”其共友的初衷,将点赞变为真实肯认,将“朋友圈”转化为“论学友道”之社群,则技术或可为伦理所驭,而非反客为主,我被物役。再如荀子提出的“择友以见德”“师友为礼之本”,在现代语境下,可具体落实于“兴趣社群”与“知识共修团体”的发展,其核心不在于聚众成群,而在于通过学习型关系之建立,使个体能在共修中塑成规范,在友道中确立价值。如此一来,儒家友谊观所强调之“共道”“责善”“同声相应”,便不再仅仅是文化遗产,更可转化为数字时代伦理重建的实践向度,既回应个体焦虑,也重建公共信任。这正是传统智慧在现代生活中活转的方式,儒学不再也不应该是游魂。朋友一伦作为重要伦理,源远流长。在中华传统文化特别是儒家文化中的朋友之道,往往不是单纯地解释“朋友”这个概念,而是从自身的道德修养、处世原则、做人标准来谈的。这种友情观很能充分表现出修身的特色。而在节奏愈来愈快,忙、盲、茫充斥着生活的当今,我们重新省思儒家谈友论友的观点,温故而知新,或能对现代世界有所借鉴与启发。(作者系台湾政治大学中文所博士,台湾大学人文与社会高等研究院博士后,现为湖北经济学院中国传统文化与哲学研究中心教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