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河西门户乌鞘岭

建成

<p class="ql-block">  车行愈西,地势开始不安分地起伏,像是平静海面下涌起的暗涌。及至近了,那岭的全貌才从朦胧的远景里挣脱出来,赫然横陈于眼前。它并非孤峰独秀,而是连绵的一脉,如一条匍匐的巨龙,披着苍黄间杂青灰的鳞甲,头枕着西边云雾缭绕的雪峰,尾扫着东边无尽的黄土丘壑。天空陡然被它撑得高远了许多,云也似乎带上了岭上终年的寒气,流动得迟缓了。一股无形的、巨大的压力,从这庞然的山体上弥漫开来,不是咄咄逼人的,而是亘古的、沉默的、不容置辩的。</p><p class="ql-block"> 山路是盘旋着向上的,像一条细弱的带子,勉强系在巨人的腰间。车窗外的景致,层次分明地变换着。起初还有些许零星的、耐旱的草木,挣扎在干涸的黄土里,显出些顽强的绿意。再往上,绿色便怯怯地淡了,退了,只剩下裸露的、嶙峋的岩石,和一层薄薄的、紧贴着地皮的草甸子,那颜色是黄绿交织的,透着寒苦。空气也明显地清冽起来,吸进肺里,有种洗刷过的透明感。虽是盛夏时节,但摇下车窗,探出手去,风已是冰凉的了,带着一种尖锐的穿透力,直往人的骨缝里钻。这便应了《武威志》上那六个字的记述:“盛夏飞雪,寒气砭骨”。我虽是地道的甘肃人,也多次领教过这岭上气候的乖戾,但每一次亲身感受,仍不免心生敬畏。于是赶紧裹紧了外衣,仿佛这单薄的织物,便能抵挡住那从历史深处吹来的寒风。</p><p class="ql-block"> 乌鞘岭,原来是有许多名字的。东晋时,它叫洪池岭,听起来便有了烟波浩渺的意味;明代称分水岭,是极实在的,点明了它的地理本分;到了清代,才有了乌梢、乌鞘这般带着几分灵动,又有些怪异的名字;民国时又叫乌沙岭,平添了几分大漠的苍茫。据说,“乌鞘”二字,源出突厥语,是“和尚”的意思。这便引出了岭上那座早已湮灭在岁月里的韩湘子庙。想当年,这座伫立在分水岭上的小庙,该是何等的香火旺盛。那些沿着丝路蹒跚而行的人们,无论是满载而归的商贾,还是筚路蓝缕的僧侣,行至这气候险恶的关隘,谁不怀着一颗忐忑的心?在呼啸的风雪中,望见岭上那一星微弱的灯火,走进庙门,对着那泥塑的神像虔诚地拜上一拜,求一支签语,祈一路平安,该是怎样的一种慰藉。范长江先生笔下“过往者皆驻足礼拜”的场景,如今只能在想象中勾勒了。那庙宇早已在一九五八年的风潮中毁去,连同那些默然倾听过无数祈愿的砖瓦木石,都化作了岭上的尘土。唯有这“和尚岭”的称谓,还像一句谶语,飘荡在风中。</p><p class="ql-block"> 思绪正随着这名字的变迁而飘远,我已攀上了乌鞘岭的最高处。脚踏在坚实的土地上,人仿佛立于世界的屋脊。风是这里唯一的主宰,它毫无遮拦地奔袭而来,发出持续的、低沉的吼声,吹得人衣袂翻飞,几乎站立不稳。向南望,马牙雪山峭拔峻立,那一排排参差的雪峰,真如巨马的獠牙,在日光下闪着凛冽的、玉质的光,直插湛蓝的天穹,神秘而肃穆。岭北,雷公山与牛头山并肩而立,云雾像一条条洁白的哈达,缠绕在山腰,山巅若隐若现,平添了几分仙气。向西俯瞰,便是那著名的古浪峡了,两山夹峙,天开一线,壁立千仞,险峻得让人屏息。而脚下,金强河像一条闪亮的丝带,从山根处蜿蜒而出,水声潺潺,似乎也能听见。它一路向东,又折向南去,最终汇入黄河,是属于外流区域的、奔向大海的水。而岭西的那些溪流,命运便不同了,它们将流向内陆,最终消失于沙漠,是内流河。这一岭之隔,竟是如此决绝的两种命运。</p><p class="ql-block"> 我脚下的这片土地,竟是这样一个了不得的所在。它不仅是黄土高原、青藏高原、内蒙古高原三大高原相遇时,抵足交谈的客厅;更是季风区与非季风区、内流区与外流区之间,一条被自然之力划下的、无可争辩的界线。东亚大陆的暖湿季风,用尽最后的力气爬升到这里,便成了强弩之末,将大部分水汽遗弃在岭东,造就了陇中高原的些许温润。而岭西,便只好坦然地迎接那来自西伯利亚和蒙古高原的干冷气流,成就了河西走廊的旷野与戈壁。这是一种宏大的、残酷的公正。乌鞘岭,便是一位冷酷的判官,沉默地执行着天地间的法则。</p><p class="ql-block"> 站在这分水岭上,历史的烟云也扑面而来。仿佛能看见,西汉的张骞,手持节杖,带着一支疲惫的队伍,从这岭上艰难地走过。他身后,是刚刚开启的、充满未知的长安;他面前,是广袤而神秘的西域。那被匈奴扣押的十数年光阴,未曾磨灭他心中的使命,这乌鞘岭,见证了他“凿空”西域的第一步,也见证了中原王朝望向西方的第一缕坚定目光。还有那唐代的玄奘法师,孤身一人,偷渡出关,想必也是从这附近逶迤而行。他心中没有帝国的宏图,只有对真经的虔诚渴望。岭上的风雪,可曾打湿过他单薄的袈裟?岭下的月光,可曾照亮过他前行的夜路?那驼铃叮当,商旅不绝的丝路盛景,早已被岁月的流沙掩埋,但这条岭,却像一位不朽的老人,记得所有的繁华与寂寥,所有的出发与归来。</p><p class="ql-block"> 目光从险峻的山峡移开,转向岭南那一片开阔的所在。那便是水草丰美的抓喜秀龙草原了。在这样刚硬冷酷的群山环抱中,竟藏着如此一片温柔的绿洲,实在叫人惊叹。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虽不见牛羊,但这丰茂的草场,已足以想见“畜牧为天下饶”的盛况。司马迁的《史记》,班固的《汉书》,都曾不吝笔墨地记载这片土地的富庶。那天祝白牦牛,通体如雪,是高原上的祥瑞;那岔口驿马,神骏非凡,曾是驰骋沙场的良驹。这岭,这草原,刚柔并济,既是阻隔,也是养育。它用险峻考验着行人的意志,又用丰美的水草哺育着世代生息于此的牧民。这种矛盾而和谐的统一,正是乌鞘岭最深邃的魅力。 </p><p class="ql-block">岭上,还有一段残破的土墙,在荒草中时隐时现,那便是古长城了。汉长城与明长城,这两条代表着不同时代帝国意志的巨龙,竟在此处相会,然后携手蜿蜒西去,没入苍茫。触摸着那被风沙侵蚀得斑驳不堪的墙体,指尖传来的,是千百年的寂寞与坚守。</p><p class="ql-block">这岭,是门户,是咽喉,自然也是兵家必争之地。多少金戈铁马,曾在这里碰撞;多少烽火狼烟,曾在这里升起又熄灭。这冰冷的石头,这枯黄的野草,每一寸土地下,或许都埋着一段沉甸甸的故事。</p><p class="ql-block"> 夕阳开始西沉了,将整个乌鞘岭染成了一片沉重的赭红色。远处的雪山变成了温暖的玫瑰色,而峡谷的阴影则愈发浓重,如同墨染。河西走廊,这条一千公里长的伟大通道,就在这壮丽的暮色中,从我脚下铺陈开去,直抵遥远的星星峡。它是地理的走廊,更是文明的走廊。佛法东传,玉石西来,不同的语言、信仰、艺术,都曾在这里交汇、融合。而这一切的起点,便是这乌鞘岭。 </p><p class="ql-block">风更冷了,我重新坐回车里。车子开始缓缓下坡,向着河西走廊的方向驶去。回望那渐渐升高的、巨龙般的山岭,在暮霭中愈发显得神秘而巍峨。它不再是一堵冰冷的墙,而是一位历史的守望者,一个文明的坐标。它沉默地站在那里,用它的身躯,划分了自然,也连通了东西。我带着一身岭上的寒气,也带着满心的肃穆与遐思,驶入了河西走廊的怀抱。前方,是更为广阔的世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