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家岭的夜

莫语

　　今夜的华家岭，不见了往日的风雪，空旷安静得有些异样。是我不再懂得华家岭的风雪，还是华家岭的风雪，早已将我遗忘？这一夜，无风，也无雪。

　　偶然与华家岭的夜相逢，竟如此奇妙。曾经多少回，梦里梦外都是华家岭的风雨。三十年前，我在这山岭下，把青春的光阴散落一地。疲惫与无助，总在夜色中悄然降临。电波声声，催人热泪，满怀哀戚又有谁懂？呜咽与悲凉，凝成一道劈不开的沉沉雾霭。

　　青春啊，匍匐了那么久，却未曾换来一日晴天。我在徘徊中犹豫，在焦虑里孤独，一切都像华家岭的山峰，横亘于眼前。站在古城墙上眺望，泪水洒遍每一个垛口。归无处可归，去无处可去——我把马营的古堡站成了望日石，我将华家岭的秋风一缕缕数过，却吹不动我一缕发丝。静静地、孤单地，被黑夜裹挟着踽踽独行。书本里的颜如玉，也挪不开一丝裂缝，为我放进长川的阳光。苦寒之中，我固守着一方坚韧，却仍时不时被华家岭的烈风席卷而去，撕得粉碎。

　　而这一夜，孤剑却无意间带我走进了梦里梦外的故地。在傍晚的余晖中，我们踏入华家岭这个无风无雨的夜，似真似幻，若即若离。我们不约而同停下脚步，寻一处安身的居所。华家岭商务酒店，竟如此温暖地接纳了我们——这是我有生以来住过最经济实惠，也最温暖宽敞的酒店。暗夜中，店掌柜如看待归家的旅人，开门迎我进屋，开通暖气。宽大的床，舒适的沙发，一应俱全的生活用具，甚至，像是把整栋楼都交给了我们。交了钥匙，也交出了一整栋楼的信任。热热的水，大大的床，宽宽的房间，长长的沙发……在华家岭的这一夜，我仿佛走进了童话，走进了武侠，走进了古老的穿越时光。像一双剑客行走江湖，寻得一方空灵的净土。

　　华家岭的峰顶，是海拔高处一片空灵之境，在这无声的暗夜中，悄然治愈着我。窗下的公路上，万籁俱寂，一丝声响也无。路旁的酒店，接我们“归家”之后，再未谋面，只将一栋楼留给我们，一分押金也不收，扫过一百元便转身离去。清晨离店时，我只将钥匙轻轻放在前台桌上——这样的住店方式，或许唯此处可得。她不知我之人，不识我之性，更不解我之德，却愿将一整栋楼交给孤剑与我，安然离去。

　　这就是华家岭的人情，也是我多少次梦里缠绕的地方。而今晚的误打误撞，竟来到这里。雨后的华家岭，将天地间最美的风景铺展在我眼前——难道这一切，是为迎接三十年后的我，而特意设计的吗？

　　想起茅盾在《风雪华家岭》中写道：“华家岭上是经常天气恶劣的……六七月的时候，这里还常常下雪……下雪后，那黄土作基的公路，便给你颜色看……这时候，只有一个前途：两难。”

　　而今晚，深秋里的华家岭，无风无雪，无雨无月。我们在寂静的巷子里走了不到五十米，寻到一家面馆，一人一碗烩面片，家的味道扑鼻而来——热热的、浓浓的家乡面香。如今的我，与茅盾先生隔着八十年的体悟；我在深秋的华家岭，看见了最美的秋景，绚烂多姿，五彩缤纷。霞光铺过华家岭一道梁，仿佛将人间轻轻跌落。似真似幻间，我仿佛回到了历史的起点，一片世外桃源般的美，一片理想国般的清新自然、纯朴简单、空旷寂静。仿佛脱离人间几度秋凉，只为成全这一夜的秋意。

　　我不禁想，是不是我穿越到了梦里的地方？抑或是让我在现实中，走进梦里的现实？无论如何，华家岭的这一夜，宁静富足如千年梦乡，也自然平静如出水芙蓉。晨起时云雾缠绕，山峰似有似无，木屋在轻纱里忽隐忽现——你真能感觉到那种超脱人间俗尘的清澈之美。

　　三十年前，在那苦寒的日子里，我曾渴望登顶华家岭峰巅，舒展胸怀，推开暗夜的门扉，迎纳天地的阳光。我知道峰巅有风雪，也知道峰巅之上必有光彩烂漫。可那时近在咫尺的我，却始终难有登顶的决心。每每带着忧伤与悲凉，徘徊在山麓葱茏的林间，仰头穿过黄土层，渴盼峰巅的阳光普照，风雪如画。

　　而今夜，华家岭以浓郁的浪漫秋意接待我，以温暖如家的氛围迎接归客。在舒适安逸中，思绪接续千载；在云雾缠绕间，回忆连绵不绝。

　　人啊，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放弃攀登的意志。哪怕暗夜如马营的古城墙一样厚实，也有爬上华岭顶峰的可能——只是路途遥远了些，弯弯曲曲，起起伏伏，颠簸流离了些罢了。而终点，总有温暖相让、温情相待、温柔相护。

　　三十年后，孤剑一路陪我而来，重走三十年前的那段路程。沟沟坎坎，起伏不平，我们一起走过了二十多年。晚霞满天，秋夜静谧，温暖就如华家岭这如梦如幻的回归路一般，弯弯曲曲，起起伏伏，行走了多少年。

　　人啊，不就如今夜的华家岭一样吗？走来走去，终会走到秋的浪漫如画，在风雨无阻之中，被温暖相待。

图片：莫语

文字：莫语

2025.1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