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堂听雨

岳磊

　　公元2024年7月28日上午，微雨清凉，携家人同游杜甫草堂。竹径沾润，茅檐垂珠。千载沧桑，皆在潇潇雨声中。

　　来草堂的时候，天是阴阴的，像一块用了许久的旧砚台，墨色沉郁，云絮堆叠着，却又不肯痛快地倾泻下来。风是有的，但不大，只在竹叶间穿行，发出些簌簌的、仿佛私语般的声响。

我走进草堂，推开那扇虚掩着的木门，一股混合着陈年书卷与微潮泥土的气息便扑面而来，将人轻轻地拥住。这草堂，便这样静静地卧在浣花溪畔，卧在一片欲来的风雨里。

　　我在窗前坐下，那窗是桑木制的，泛出微微黄色，透着一种温润的旧气。窗外是一丛瘦竹，枝叶被风摩挲着，不安地摇曳。也就在这时，我听见了第一声雨。

　　那雨来得迟疑，先是一滴，两滴，试探似的，清脆地打在檐下的青石上，像极了更漏声，悠长而孤单。随即，那声音便密了，由疏而稠，由缓而急，终于连成一片。雨点不再是孤立的音符，而成了一张无边无际的、绵密的网，将整个天地都笼罩了进去。它们落在瓦上，是清脆的“叮咚”；落在树叶上，是沉闷的“噗噗”；落在泥土里，便倏地一下，融了进去，只留下一圈深色的湿痕。这无数的声响交织着，混杂着，却又被一种宏大的、统一的“哗哗”的底音统领着，成了一曲没有章法却又浑然天成的交响。

　　我闭上眼，这雨声便愈发地清晰起来。它仿佛不是从耳朵里进去的，倒像是从皮肤，从毛孔，一丝丝地渗到心里去的。那声音里，有千军万马的奔腾，却又带着说不尽的缠绵与哀愁。我忽然想，当年住在这里的那位诗人，他所听的，怕也是这样的雨声罢。

　　那时的雨，落在他的耳中，该是怎样的呢？是“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的那份闲适么？或许有过。但更多的，怕是“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的那份窘迫与焦灼。在这无边的雨夜里，他听着这雨，想着破碎的山河，想着流离的苍生，那雨声里，便浸透了一种广大的、深沉的悲悯。一滴雨，在他听来，或许就是百姓的一滴泪；那满世界的风雨声，便是人间苦难的呜咽了。这草堂的雨，因此便不单是自然的雨，它是有记忆的，有温度的，有重量的。

　　我的思绪，便在这古今的雨声里飘荡着。今日的雨，与一千二百多年前的雨，可有什么不同么？雨还是那样的雨，只是听雨的人，心境已是大不同了。我没有家国之痛，没有身世之悲，坐在这安稳的草堂里，听着这雨，更多的，是一种审美的静观，一种遥远的凭吊。这于我，是一种诗意的享受；于他，却是切肤的、冰冷的现实。这么一想，心头那点因雨而生的淡淡愁绪，便显得轻飘而可愧了。

　　雨声不知何时，已渐渐地疏落下去。先前的“哗哗”之声，收敛成了清晰的“滴答”，一声，又一声，从容而有节奏感，仿佛一曲盛大乐章终结时，那意犹未尽的尾音。风也住了，那淡粉色的荷花，静静地立着，每一片叶子都洗得油绿发亮，花瓣带着饱含水分的沉甸甸的喜悦。那丛竹枝格外清亮挺拔，竹叶上的水珠兀自滚落，晶莹剔透，仿佛草堂未尽的余韵。

　　我推开窗，一股清冽的、带着草叶与泥土芬芳的空气涌了进来，让人精神为之一振。远处，天边竟透出一抹淡淡的、蛋壳青的亮光。院中的小径上，已积了几处浅浅的水洼，明晃晃的，像散落在地上的镜子，映着初霁的天空。

　　这场雨洗过的，不只是尘世万物，还有听雨的心。它让我在喧嚣日常里，偷得这片刻的独坐，与天地精神相往来。雨虽停了，但那清凉的禅意，已沉淀在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明日依旧车马纷纷，但我知道，当世界再次变得嘈杂，我还能回到这个草堂，听一滴雨，如何映照整个天空。草堂听雨，听的从来不是雨，是在浮生奔忙中，与自己安静相处的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