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的世界下雪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的世界,自那个冬天起便再未走出雪季。</p><p class="ql-block">而今,坐于城市南窗下的垂暮之躯,终于懂得最壮阔的雪景从不在于漫天银白,而在于它落向生命时那一瞬静默的叩问。</p><p class="ql-block">当第一片雪以吻的姿态栖上东山峰的枯枝,我的世界便悄然步入一场永不落幕的雪季。那不是寒冬随意抛洒的苍白,而是如林清玄所说的那根“回忆的线头”,自时光的筛眼簌簌垂落——它静默无声,却让整条岁月的河流屏息凝神;它覆盖一切,反而使尘封的往事在深雪之下,获得清澈而完整的永生。</p><p class="ql-block">北风从时间的峡谷吹来,带着我们当年稚嫩的誓言,穿透四十载春秋。这时的雪,早已超越了自然的现象。恰如苏轼顿悟的"飞鸿踏雪泥",我们这些曾经的知青,不正是那雪地上的鸿雁?每一片羽毛都沾着理想的霜花,每一道爪痕都刻着成长的印记。漫山遍野的洁白,是命运铺开的宣纸,等待我们用整个青春挥毫泼墨。</p><p class="ql-block">而今夜,我的世界再度飘雪。雪花穿过城市层叠的霓虹,轻轻落上斑白的鬓角,像时光寄来的信笺。东山峰的风声仍在耳畔回旋,茅草屋的灯火依稀在远处摇曳,仿佛从未在生命里熄灭。那些被雪深藏的岁月,正随着每一片雪花的降临悄然苏醒——那是我们青涩而炽热的年华,在这一片洁白之中,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p><p class="ql-block">山上的风依旧呼啸,茅草依旧倔强生长,如同某种不死的信念。那些关于坚守与拓荒的故事,早已化作基因,在农场职工第二代的血脉中延续。他们将父辈未曾说完的理想,一凿一斧,刻进脚下的每一寸土地。这才是知青生活真正的回响——不是陈列在博物馆的标本,而是依然在山谷间跳动的脉搏。</p><p class="ql-block">谁曾料想,历史会留下如此多错落有致的脚印?那些“一条路走到底”的传说,若不曾亲自叩问,便永远只是纸上的回声。我的青春曾在雪地里无方向地延展,像墨滴在宣纸上泅开——看似潦草,却在岁月的沉淀中显影出独特的纹路。那是虚妄与现实的对白,低沉与高亢的和鸣,是生命在特殊年代里无谋而合的奏鸣曲。</p><p class="ql-block">山路因着一代知青的足迹而延伸向更远的地方。回望东山峰,那片曾经令人望而生畏的莽原雪野,在时光的窖藏中竟渐渐显露出温柔的模样。它像一部被岁月摊开的厚重典籍,纸页间还凝结着四十年前的雪粒——指尖轻触,依然能唤醒那份沉睡的凛冽。</p><p class="ql-block">从湘北边陲的农场,到省城阑珊的灯火,一路蜿蜒,碾过时代厚重的积雪。那些被传承的理想、被延续的生命仪式,比任何轻浮的“遗忘”都更加沉重,也更加动人。</p><p class="ql-block">知青的历史,从来不是易碎的琉璃。它更像一条雪封的溪流——冰层之下,活水始终暗涌;纵使河道被寒冬禁锢,待到春来,依然会在岁月的河床奔腾不息。带着雪水特有的清冽与清醒,执拗地,奔向远方。</p><p class="ql-block">说起雪地里的知青,并非要刻意拔高谁的姿态,只是想轻轻拂去时光落在往事上的尘埃,讲述一个被真实记载却鲜为人知的“命运拐点”。他们中的大多数,没有显赫的晚年,没有聚光灯下的荣光,却拥有另一种沉甸甸的勋章——他们站在了“历史应当铭记”的行列。这种铭记,不是石碑上凿刻的铭文,不是殿堂里回荡的颂歌,而是雪一般的沉默见证,落在山间的每一寸土地,落在每一棵挺过风雪的茶树,落在深夜里呵着白气写下的字里行间。</p><p class="ql-block">湘北边陲的村落总是慵懒而宁静,尤其雪后初霁的清晨。晨光刚刚漫过山尖,羊肠小道便如一条被雪水浸润的绸带,轻盈飘悬在山腰。山雀偶尔驻足,爪印成了绸带上细碎的花纹。路边农舍的杉皮屋顶还挂着昨夜的霜花,风过时簌簌落下,恍若时光的碎屑。木柱在曦光中泛着温润的釉色,那是常年炊烟熏染出的光泽,像老人掌心的纹路,每一道都藏着说不完的故事。</p><p class="ql-block">蜿蜒小径是山民走了百年的旧路,碎石与泥土相互嵌合,由宽渐窄,腐叶在雪下层层铺展。踩上去的柔软,像踩碎了整个秋天的光晕。脚下隐约传来枯叶碎裂的轻响,混着雪粒挤压的微声,在寂静的山林里格外清晰。这静,是能豢养心事的——后来才懂得,不是窗外的雪勾连了记忆,而是心底那场雪从未停歇,总在某个瞬间漫过堤坝,让我重新站在青春的土地上。</p><p class="ql-block">回到那个青春与荒原交织的农场。在那里,我的眼睛、心灵与双足,都曾在这片自由与困顿并存的原野上,踏出最深的足迹。那些足迹被雪覆盖,被雨冲刷,却始终烙印在生命的地图上,成为我人生航程中最珍贵的坐标。</p><p class="ql-block">从连队那排金黄的茅草房,到我亲手开垦的山坡,不过十分钟路程,我却总爱在暮色中缓步慢行。收工的哨声早已消散,炸石打炮眼的叮噪与人声吆喝渐渐沉寂,天地间只剩下松涛与归鸟的唱和。沿着当年踩出的碎石路前行,石上还留着镰刀的刻痕;有时贴着陡峭的山边徐行,手掌抚过粗糙的树皮,触感一如往昔。肩上总不忘背起一路拾来的柴火——那是暗夜里的温暖,是油灯下多读一页书的希望。</p><p class="ql-block">沿山涧小路行走,常能遇见赶着牛群归栏的蒯伯。他戴着积雪的旧草帽,须眉皆白,宛如雪中精灵。那些黄牛在慢坡上踱步,鼻息化作团团白雾,固执地寻觅雪下最后的草根。蒯伯从不催促,只是哼着当地古老的山歌,混着牛铃的叮当,在雪后的黄昏里织成一曲生命的咏叹。有时也能遇见食堂送菜归来的周姐,空竹篮沾着泥与雪,身影被夕阳拉得纤长,脚印渐融暮色——像一幅褪色的水彩,温柔得让人心软。</p><p class="ql-block">更多时候,山路上只有我一人。唯有风,毫无顾忌地掠过山脊,掀起漫天茅草的银浪;唯有寂静,那种能吞噬一切喧嚣的洪荒般的宁静。在这极致的安静中,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能听见时间如雪水般滴答流淌。常常在这样的静谧中驻足,眺望远方的雪岭,心中涌动着难以名状的情愫——乡愁、迷茫与眷恋搅拌在一起,后来才知,那是青春与土地的初恋。</p><p class="ql-block">知青四排的工地,是整座山上视野最开阔的地方。站在这里俯瞰,茅草屋顶上的积雪尚未消融,几缕炊烟从烟囱里袅袅升起,昏黄的灯光透过油纸窗,在皑皑白雪上晕开一团团暖黄——那是在物资匮乏的年代里,我们对“家”最具体的想象。</p><p class="ql-block">待初春栽种茶树时,残雪初融,泥土里还嵌着冰碴。我们赤脚踩进去,冰凉的刺痛瞬间传遍全身,却依然笨拙而虔诚地培土、浇水。那时只盼着茶树快快长大,如今才懂得,我们收获的何止是茶叶?那是被风雪淬炼过的灵魂。正如明代高濂在《遵生八笺》中所说:“茶以雪烹,味更清冽。”原来青春也如茶,非要经过冰雪的洗礼,才能品出它真正的滋味。</p><p class="ql-block">那时的冬天是真的冷。雪下得猛烈而持久,仿佛要将天地都冻结。我们裹着结块的棉袄,在齐膝的雪地里艰难前行,双脚被冻得麻木,唯有青春的火焰在眼中燃烧。记得有个大雪封山的夜晚,我们围坐在茅屋里,借着摇曳的油灯,共读一本破旧的《青春之歌》。雪花从门缝钻入,落在书页上,瞬间融化,像我们那时脆弱又坚韧的年华。</p><p class="ql-block">我们谈论理想,憧憬未来,向往着远方的城市。有人想当作家,记录东山的故事;有人想当医生,救治山民的疾苦;有人只想回到故乡,永不分离。我们以为这样的日子没有尽头,以为群山会将我们永远年轻的身影镌刻在岩壁上。夜深时,我常独自踏雪,看月光为雪原披上幽蓝的轻纱,连星星都仿佛被冻结在天幕上。那时的我不懂,这片看似沉寂的雪野,正在悄然改写我们生命的轨迹。</p><p class="ql-block">雪,就这样成为我们青春最深刻的隐喻。它覆盖一切,又在阳光下凸显万物的轮廓;它冰冷刺骨,却让我们学会相互取暖;它冻结大地,却在地下孕育新生。我们在雪中学会坚韧,懂得等待,体会生命的脆弱与顽强。雪,这位沉默的导师,用它独特的方式,教会我们如何面对人生的风雪。</p><p class="ql-block">如今,我坐在长沙温暖的书房里,窗外车水马龙,霓虹闪烁。但我的世界,依然飘着东山峰上的雪。那雪,带着山野的清气,带着青春的记忆,一直下到现在。它覆盖了年轻的足迹,却让某些东西更加凸显——那是我们用最宝贵的年华,与一片土地签订的永恒契约。</p><p class="ql-block">被汗水浸润的土地,如今应该茶绿满园;陪伴思乡之夜的油灯,在记忆中依然明亮;寒风中分食的烤土豆,香气仿佛仍在鼻尖萦绕;雪地上写下的诗句、唱过的歌谣,虽然字迹已被覆盖,歌声早已飘散,但这一切从未随时光远去。它们沉淀下来,如山间的积雪,安静地堆积在生命的原野上,在每一个冬天守护着记忆的种子。</p><p class="ql-block">年近古稀,四十载光阴如长河奔流。它让我懂得:真正的内心体验从不需要外界加冕。那些刻进皱纹的岁月、融入骨血的冰雪,自会在时光的长河中熠熠生辉。此刻都市霓虹的静默,恰是对那场雪最高的敬意。我们这一代人,曾如雪花般覆盖这片土地,用自己的青春滋养它,然后慢慢融化,渗进大地的血脉,成为它永恒的一部分。</p><p class="ql-block">其实,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雪”。我们的雪落在东山峰的茅屋和垦荒的山坡,落在青春的迷茫与坚守里;而年轻一代的雪,可能落在都市的地铁和写字楼,落在虚拟世界的边缘。雪的形式在变,但本质不变;它始终是生命的洗礼,是成长的淬炼,是记忆的载体。就像谢道韫“柳絮因风起”的喻雪之妙,雪虽易逝,落在生命里的痕迹却永恒。</p><p class="ql-block">至于那几十年未遇的漫天大雪是否会再度降临,我无从预言。季节的轮回里,其实从不缺少雪的基因,它一直在天穹深处默默蓄势,只待一场足够凛冽的北风作为导演,将整个冬天变为它的舞台。于是,雪便会如期而至,在天地间重演那出我们既熟悉又陌生的、盛大而寂静的戏剧。</p><p class="ql-block">我的世界还在下雪。这场雪从四十年前的东山峰开始,一直下到现在。而我,在这漫天雪色中,终于看清了故乡的真容——它不只在出生的小城,不只在父母的目光里,更在每一个我曾用生命对话的角落,尤其是在那遥远的湘北群山之巅。那里封存着我永不融化的青春,那里飘洒着我一生的雪花。</p><p class="ql-block">这雪,下着下着,就从东山下到长沙,从青春下到暮年,从眼前下到梦里。它让我懂得:所有走过的路,都会在某个雪天重新清晰;所有爱过的人,都会在某场雪中再次年轻。</p><p class="ql-block">恍惚间,又想起当年在雪地上写下的诗句,字迹或许早已模糊,但那份心境依然鲜活:《雪落无声》</p><p class="ql-block">“雪”啊,我们皆是岁月的归人,</p><p class="ql-block">你见证大江东去,我铭记烽火烟云。</p><p class="ql-block">此刻相逢,无需谁在意风情的存殁,</p><p class="ql-block">且共饮这杯夕阳,山峦为我们作证。</p><p class="ql-block">别歌颂我的苦难,请看见我的奔跑</p><p class="ql-block">感谢你盛装莅临,出席我沉默的缅怀。</p><p class="ql-block">明日我复归红尘,而你依然洁白的飘絮。</p><p class="ql-block">(完)</p><p class="ql-block">2023.12于城南一隅南窗</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