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天堂父亲的一封信

飘如尘烟

父亲： 提笔之际，指尖悬停。四年前寄往天国的信笺，洇透的墨痕似仍温润。不曾想，今夕再落笔，竟如千钧坠腕，在素白纸面犁开无声的深壑。杭州与凤凰——这万水千山的阻隔，竟成了儿心头一道永难弥合、日夜渗血的裂痕！ 父亲在上，儿心已成齑粉，泣告：中秋月盈之夜，母亲……也随您去了！若非闰月相隔，二老辞世之日，不过两日之遥——真真是生死相随，魂魄同归！ 苍天垂悯！母亲弥留之际，恰逢国庆中秋长假。儿携妻小星夜自杭州奔回凤凰老屋，与弟弟一家日夜守在母亲病榻前。您的儿媳小林，侍奉您二老如亲父母，母亲晚年尤是依恋。十年如一日，为母亲擦身、翻身、端屎倒尿，毫无怨色，邻里提起，无不称道“亲女儿一般”。 这短暂数日，是上苍予我们迟来的恩典，得以共同侍奉母亲最后的时光，亦是目送她庄严谢幕的唯一机缘。母亲气息渐微时，守在床边的妻子，泪落如珠，俯身在她耳边轻语：“妈，若念着爸了，就安心去寻他吧……爸一定……早在天堂门口盼着您呢……”我们紧紧攥着母亲枯槁的手，泪眼模糊。母亲紧闭的眼角，一滴浊泪缓缓溢出，滑过深深皱纹——是眷恋，是不舍，亦是终于寻得归途的安然。我们屏息，共同见证了母亲生命烛火，在至亲的环伺下，安详地融入永恒的寂静。那一刻的锥心，已刻入骨髓，永世难消。 此刻，母亲是否已轻盈行过星河璀璨？父亲，您可曾早早立于云阶，焦灼守望？当那熟悉的身影显现，您可曾迎上她温柔如初的眼波？可曾听见那声穿越生死的轻唤——“他爹……”？这一声，想必定融化了您眉间积攒四载的风霜！ 更深露重，独坐阶前如石。天际冷月，似一只含泪的巨眼，悬于墨玉般的天幕，悲悯地俯视这失怙的人间。晚风呜咽，门前那株屹立百年的古银杏，满树金叶簌簌低语，如亿万金箔私相摩挲，又似幽魂倾诉着亘古的哀伤。这风，想必也正拂过千里之外沱江的粼粼波光，穿过阿拉那间老屋寂寥的檐角吧？ 月华如霜，漫过窗棂，无声流淌在空寂的厅堂。恍惚间，清辉聚拢，凝成母亲生前温润的目光——盛满牵念、慈爱，还有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虑，温柔拂过我冰凉的泪颊。父亲，这蚀骨的孤寂，您定能体味！母亲阖目刹那，儿头顶天穹轰然塌陷！生命砥柱崩碎，唯余无边的墨色吞噬四野。父亲啊！那剜心之痛、那未能长伴左右的深重愧疚，虽因这最后的国庆侍疾稍得慰藉，却依旧沉甸甸压在心口，如山岳难移！ 举家悲声如潮，泪落成雨。凤凰家中的弟弟弟媳，邻县的姐姐姐夫，杭州归来的我们一家，远道奔回的侄女、外甥……在巨大的创痛中相拥而泣。 然心中那豁开的巨口，纵使骨肉相依，依旧有凛冽寒风呼啸灌入。望着弟弟夫妇疲惫却坚毅的面容，儿心中百味翻腾。父母长居凤凰，母亲缠绵病榻，全赖弟弟、弟媳在侧，尤其小林，以女儿般的至孝柔肠，成为母亲暮年最坚实、最温暖的倚靠！ 父亲，母亲，二老生前灯下、病榻旁、银杏婆娑树影里的殷殷叮嘱，言犹在耳：“孩子们，爹娘走后，手足情谊是咱家最宝贵的根，切莫生分！尤其你们兄弟俩，隔着千山万水，更要常通音信，彼此扶持。”儿泣血告慰：请您们千万宽怀！母亲仙逝，非但未使手足疏离，反似一场炽烈的熔炉之火，将我们熔铸得比金石更坚！昔日微末芥蒂，早已烟消云散，唯余血脉相连的赤诚。这份情，一头系着杭州西湖的潋滟月影，一头牵着凤凰老家亲人的温热心跳！ 父亲如山岳般刚毅、钢铁般意志；母亲如蒲苇般柔韧、滴水穿石般坚韧……早已锻入我们筋髓骨血，化作奔涌不息的江河。您们深沉的期许、如炬的凝望，并未随青烟消散。它们烙印在隔山隔水的电话絮语里，融化在困境中手足间千里驰援的暖流中——如同那古树深扎大地、盘根错节的虬根，默默滋养着我们枝干的每一寸生长——这份源自双亲的生命伟力，将如不灭的心灯，指引我们共渡未来每一道险滩暗流。 父亲，母亲！二老天国执手重逢，是漫漫长夜慰藉孤魂的永恒星光。地下相濡以沫六十余载的连理根，终化作云端比翼的仙侣！闭目凝神，澄澈天光处景象宛然：父亲，您挺拔如门前古银杏的身影立于云阶，眉宇间刻着四年守望的沧桑，向母亲伸出那双曾托举全家希望的宽厚手掌。母亲蹒跚而来，带着一身尘世疲惫与对凤凰故园、杭州儿孙最后的眷恋回眸。就在她指尖将触未触之际，您的手已稳稳托住她的臂弯——一如当年搀扶她走过泥泞阡陌，一如半世风雨中每一次无声却坚定的支撑！ 双掌相触、臂弯相挽的刹那，尘世喧嚣归于永恒的静默。两道沧桑身影在天堂清辉中交融，宛如那百年银杏深埋的虬根，盘结千年，血脉相连，终挣破黄土的桎梏，在永恒的春日里舒展新枝，绽放出亘古长青、荫蔽天地的华盖！那是爱的涅槃，是生命最庄严的升华。 从此，秋阳穿透银杏熔金般的叶隙，在石阶洒下斑驳光影，便似您们无声的叮咛在风中流转。父亲，母亲，子孙在人世刻骨铭记，日夜祝祷。您们的音容，岂会凝固于冰冷的瓷像？它活在远在杭州儿媳心头滚烫的回忆里，活在孙女画笔下爷爷慈祥、奶奶温柔的笑靥里；它活在老家亲人哽咽的乡音絮语里；它活在那株百年银杏每一阵簌簌的叶浪私语中—— 今秋金叶纷扬如雨，覆满您们曾伫立守望的门径石阶。夜半恍惚，指尖拂过粗瓷碗沿冰凉的弧度，竟似触到母亲掌中锅铲残留的、烟火人间的余温…… 您们的慈恩，早已化作我们呼吸的空气，成为血脉深处那盏以银杏叶脉为灯芯、永不熄灭的长明心灯！无论杭州西子湖畔的烟柳画桥，还是凤凰老家莽莽苍山的云雾缭绕。 前路迢迢，孤影相随。然父亲，母亲，请安心！您们早年点燃于心窍的“坚韧、仁爱、担当”之灯火，历经剧痛的淬炼，反在灵魂的幽谷中灼灼愈明！它穿透命运的重重迷雾，照亮脚下荆棘遍布的征途。纵坎坷载道，我们亦将循此光，兄弟同心，虽隔千里而气息相通，步履铿锵。因我们深知，您们慈悯的目光，始终如门前那古银杏擎天的枝桠，于九天之上，深情凝望，默默荫蔽着我们跋涉的每一步足迹。 父亲，愿天堂澄澈安宁，再无疾痛烦忧。愿二老执手漫步于星钻缀满的云阶回廊，沐永恒惠风，忆往昔温馨岁月，展露再无牵挂的宁静微笑。而我们，在杭州，在凤凰，在四方，将怀揣至爱，肩负起您们赋予的生命意义与家族精魂，负爱前行，生生不息。 天上人间，虽隔云汉茫茫，然血脉根脉永不断绝！此心此念，情比金坚，亘古不移，恰如门前那株历经百年风霜的古银杏，根深扎于故土沃壤，枝干昂首仰望无垠苍穹，永不迁改，万古长青！ 儿（携妻女）泣血稽首拜 乙巳年中秋后白露凝阶霜叶正浓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