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课》 一一献给周至县辛家寨小学六五级(六年级)一班

牧童

<p class="ql-block">一 </p><p class="ql-block">西安城南,秋雨从昨夜一直下到清晨。我躺在客厅的按摩椅上,像躺在一条被雨水泡软的旧船。灰白的天光透进来,把天花板映成一面模糊的镜子,把七十二岁的我映成一个蜷缩的婴孩。 </p><p class="ql-block">雨声是无数细小的手指,先敲玻璃,再敲骨头,最后敲记忆。我忽然想起六十年前——1964 年,关中周至县辛家寨小学那排土坯教室。也是这样的雨,也是这样不肯停的节奏。那一年,我十二岁,六年级一班,座位靠北窗,窗外一棵歪脖子桐树,叶子被雨打出焦黄的洞。 </p><p class="ql-block">课间休息,我和几个同学冒雨在学挍门沿下玩耍,听到玲声,我们怱怱跑回教室。可门后已经有人等着了——张老师,(名字我记不清了),男,那时大约二十八九,典型的关中汉子,一根竹教鞭常年挂在讲桌右边的小铁钉上,像一柄不肯入鞘的剑。 </p><p class="ql-block">记忆像被雨水泡透的墙皮,一块一块往下掉,露出里面暗红的砖。 </p><p class="ql-block">二 </p><p class="ql-block">那天上午第三节是语文课。 </p><p class="ql-block">上课铃是半截铁轨挂在槐树上的,敲起来“当——当——”,像把天空撕开一道锈迹斑斑的口子。张老师踩着铃声进门,黑布衫被雨雾打湿半截,袖口滴着水。他.没拿课本,只拿一摞作文本,往讲桌上一摔,声音比铁轨还清脆:“第三节,现场作文,题目——《秋雨》。” </p><p class="ql-block">教室里立刻响起一片“哗啦”翻纸声,像一群鸽子突然振翅。我趴在桌上,右手捏着一支哥哥用过钢笔,笔杆裂了,用白线缠紧。雨声顺着窗缝钻进来,落在我的耳廓里,像谁把一粒粒冰凉的黄豆撒进耳道,滚到心口。 </p><p class="ql-block">我忘了动笔。 </p><p class="ql-block">我看见雨把校园东北角那口古井填满,井水溢出,顺着磨盘大的青石缝流成一条透明的小蛇;我看见雨把祠堂屋脊上的鸱吻打出幽绿的锈,那锈顺着瓦沟滴落,像一条正在脱皮的龙;我看见雨把远处秦岭的轮廓擦成一幅淡墨,山腰上飘着一条白带,不知是云还是生产队晒的棉花。 </p><p class="ql-block">我还看见雨把张老师的眼镜片打出雾气,他不得不用手帕擦,擦完再戴回去,世界在他眼里重新清晰——包括我,一个发呆的、还没动笔的、头发乱成鸟窝的男孩。 </p><p class="ql-block">他走过来。 </p><p class="ql-block">布鞋踩在夯土地面上,没有声音,可我却听见每一步都踩在我的脑仁上。 </p><p class="ql-block">“马保娃!” </p><p class="ql-block">我猛地抬头,鼻尖撞上桌沿,酸得眼泪差点出来。 </p><p class="ql-block">“为什么不动笔?” </p><p class="ql-block">我愣住,脑子里还跑着那条雨中的小蛇,于是脱口而出:“写……写什么?” </p><p class="ql-block">教室里一阵窃笑,像雨点落在铁皮屋顶。 </p><p class="ql-block">张老师的教鞭从讲桌飞到我头上,“啪、啪、啪”,三下,干净利落。我眼前一黑,仿佛看见三颗火星在脑门炸开。 </p><p class="ql-block">“到讲台上去!” </p><p class="ql-block">我站起来,膝盖撞翻板凳,书包掉在地上,铅笔盒“哗啦”一声像散落的子弹。 </p><p class="ql-block">三 </p><p class="ql-block">讲台是土坯垒的,台面刷一层暗红漆,漆被岁月啃出麻子。我被罚面壁,鼻尖离墙一拳,墙皮脱落处露出麦秸,像干枯的金丝。 </p><p class="ql-block">“立正!” </p><p class="ql-block">我换成稍息。 </p><p class="ql-block">教鞭带着风声抽在我小腿上,“嗖——啪!”裤管立刻浮起一道楞,像地图上新画的省界。 </p><p class="ql-block">疼,但我不敢弯腰,只把脚趾在布鞋里悄悄蜷紧。鞋尖烂了个洞,大拇哥偷偷探出头,像只怯雨的小兽。 </p><p class="ql-block">教室里只剩雨声、钢笔刮纸声、张老师来回踱步声。他的布鞋底子沾了泥,每走一步都留下一个模糊的月牙。 </p><p class="ql-block">我盯着墙,墙缝里爬出一只蚂蚁,黑亮,像一粒微型的枣核。它头顶一粒碎馒头渣,在垂直的墙面跋涉。我盯着它,它似乎也盯着我,两颗黑瞳仁里映出同一个男孩——头发被雨打湿,额前翘起一撮,像倔强的麦苗。 </p><p class="ql-block">“叮——” </p><p class="ql-block">下课铃响,铁轨声被雨泡软,拖出长长的尾音。 </p><p class="ql-block">张老师回到讲桌,把教鞭往桌上一拍:“马保娃,限你十五分钟,写完《秋雨》,写不完,中午别回家吃饭。” </p><p class="ql-block">同学们“轰”一声涌出教室,去操场做第四套儿童广播体操。雨把他们的背影化成一簇簇移动的蘑菇。 </p><p class="ql-block">教室里只剩我、张老师、雨。 </p><p class="ql-block">四 </p><p class="ql-block">我回到座位,作文本被雨水溅湿一角,洇出褐色花边。我捏笔,忽然发现笔帽不见了,大概滚到讲台缝里了。 </p><p class="ql-block">张老师坐在讲桌后,批阅上一回的作文。红墨水在纸面开出小小的梅,她的眉心也开出褶皱的梅。 </p><p class="ql-block">我写—— </p><p class="ql-block">“秋雨像一条从天上垂下来的长绳,把村子、学校、我,一起捆住。雨绳越勒越紧,我就越飞越高,飞到祠堂屋脊,变成一片瓦;飞到古井口,变成一圈青苔;飞到张老师的眼镜片上,变成一粒雾……” </p><p class="ql-block">我越写越快,字像被狗撵的蚂蚱,在田字格里横冲直撞。雨声在窗外替我鼓掌,“噼啪、噼啪”。 </p><p class="ql-block">十五分钟后,我交卷。张老师没看内容,只数行数:“一、二、三……”数到二十五行,他抬眼:“回座位。” </p><p class="ql-block">我如蒙大赦,往座位跑,左脚踩到右脚后跟,“刺啦”一声,布鞋开线,鞋舌头吐出半拉。 </p><p class="ql-block">五 </p><p class="ql-block">中午放学,雨未停。 </p><p class="ql-block">我头顶书包,踩着泥路回家。出校门五十步,听见身后有人喊:“马保娃!” </p><p class="ql-block">回头,张老师撑一把桐油伞,站在槐树下。 </p><p class="ql-block">“给你。”他从怀里掏出一只新钢笔,笔帽是亮的镀镍,在阳光里闪一下,又在雨里暗下去。 </p><p class="ql-block">我愣住,手在兜里搓泥。 </p><p class="ql-block">“拿着。别再用那支缠线头的,字都勒骨折了。” </p><p class="ql-block">我伸手,指尖碰到她的掌心,凉,却有一脉热气顺着笔杆爬到我腕子里。 </p><p class="ql-block">“谢谢……老师。” </p><p class="ql-block">“谢啥?下次作文,别再发呆。” </p><p class="ql-block">他转身,伞在雨里开成一朵移动的桐花。 </p><p class="ql-block">我攥着钢笔,在泥路上跑,水花像一群白鸽扑起。跑过生产队麦场,跑过皂角树,跑过自家那扇荆条门,心里一遍遍默念:</p><p class="ql-block">“秋雨像一条从天上垂下来的长绳……” </p><p class="ql-block">六 </p><p class="ql-block">作文发下来,我得了九十八分。张老师用红笔在文末写:“雨有绳,心有翅,好。” </p><p class="ql-block">他把作文贴在教室后墙“优秀园地”,旁边是班长刘芬芳的《我的母亲》、副班长辛蛋娃的《拾金不昧》。我的纸被雨水溅过,皱巴巴,像一张揉皱又抚平的旧船票。 </p><p class="ql-block">那天夜里,我躺在土炕上,窗外雨声依旧。我把新钢笔贴在胸口,听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像铁轨在远处响。 </p><p class="ql-block">我想,总有一天,我要顺着这条雨绳,飞出村子,飞出关中,飞到比秦岭更高的地方。 </p><p class="ql-block">七 </p><p class="ql-block">可雨绳也有断的时候。 </p><p class="ql-block">19645年夏,我考上周至兵中。报到前一天,张老师被调到陕南山区。听说那里更穷,学校只有一间教室,三个年级混编。 </p><p class="ql-block">他走那天,我送了了五里地,直到县城汽车站。雨刚停,一路泥巴像融化的黑糖,把我的破布鞋一只一只吃掉。我光着脚站在公路旁,看汽车远去,只留下两道浅浅的车辙,盛满碎雨。 </p><p class="ql-block">我喊:“张老师——” </p><p class="ql-block">田野回我:“老师——师——” </p><p class="ql-block">像一场被拉长的语文课。 </p><p class="ql-block">八 </p><p class="ql-block">此后岁月,像换了一个作者。 </p><p class="ql-block">我读到二年级,全国进入非常年代。六八年毕业后,六九年十五岁应召入伍,十年军旅,转业回西安南郊某医院,娶妻、生子、创业、带孙子、学用微信、扫码、拍抖音、无聊时也写作。 </p><p class="ql-block">雨声依旧,却再没人用教鞭敲我头,也没人给我钢笔。 </p><p class="ql-block">偶尔,深夜梦回,我仍是那个十二岁的男孩,站在讲台前,鼻尖对着墙缝里的蚂蚁。醒来,窗外是高楼,雨落在空调外机上,发出金属的“哒哒”,像铁轨,也像教鞭。 </p><p class="ql-block">九 </p><p class="ql-block">去年重阳,我回周至。 </p><p class="ql-block">辛家寨小学早已撤并,原址改成猕猴桃采摘园。那口古井被水泥板封死,祠堂塌了半边,鸱吻碎成三瓣,像被岁月掰开的月饼。 </p><p class="ql-block">我撑着伞,在雨里找那张讲台。土坯墙没留下一块整砖,只有几段残基,被雨水泡成暗红的粥。 </p><p class="ql-block">我蹲下身,伸手去摸,摸出半截生锈的铁钉,像当年挂教鞭的那根。 </p><p class="ql-block">雨忽然大起来,伞面被砸得“噼啪”作响。我抬头,看见雨幕里走出一个人,月白衫子,齐耳短发,一手撑伞,一手拿教鞭——竹的,刷了桐油,颜色像旧铜。 </p><p class="ql-block">我愣住,雨水顺着眼角往下淌,像滚烫的墨。 </p><p class="ql-block">他开口,声音穿过六十年:“马保娃!作文写完了吗?” </p><p class="ql-block">我张嘴,喉咙却像被雨水灌满,发不出声。 </p><p class="ql-block">他笑,把教鞭轻轻一扬,指向远处——雨幕中,那间土坯教室重新立起,桐树在北窗歪脖子,铁轨挂在槐树上,井口冒白雾。 </p><p class="ql-block">我抬脚,布鞋却陷在泥里,拔不出。 </p><p class="ql-block">再抬头,人已不见,只剩雨,只剩我,只剩手里那截铁钉,锈迹被雨水冲去,露出亮白的锋。 </p><p class="ql-block">十 </p><p class="ql-block">回到西安,我把铁钉放进一只空钢笔盒,合上,像合上一本作业。 </p><p class="ql-block">夜里,我躺在沙发,雨声又起。我闭眼,任那条长绳从天上垂下,捆住我,也托住我。 </p><p class="ql-block">我听见自己说:</p><p class="ql-block">“秋雨像一条从天上垂下来的长绳,把村子、学校、我,一起捆住。绳的这端是1964 年讲台前被罚站的男孩;绳的那端是 2025 年飘窗上坐着的白发人。雨绳不断,课未下课铃在六十年里一直响,像心跳……” </p><p class="ql-block">我伸手,在黑暗里摸到一只旧钢笔,笔帽早已磨花,却仍闪微光。 </p><p class="ql-block">我拧开笔帽,在空气的纸上写下题目: </p><p class="ql-block">《秋雨课》 </p><p class="ql-block">写完后,我抬头,仿佛看见张老师站在雨幕里,对我点头。 </p><p class="ql-block">我笑了,轻声答:</p><p class="ql-block">“老师,这次我没发呆。” </p><p class="ql-block">雨声渐小,天光微亮。 </p><p class="ql-block">我合上眼,像合上作业本,等待下一次铃声。</p> <p class="ql-block"><b>秋风秋雨,我躺在按摩椅上,听着窗外的雨声,忽然想起儿时的作文《秋雨》,老师、同学、教室、作文《秋雨》,虽时过六十余载,我却好似昨天。拿起手机完稿,谨以此文献给昔日的老同学,同时送给我的孙子,希望他能珍惜今日的光阴,刻苦学习,不负父母之期望。</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