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径寄怀

三乐哥

　　云雾如缫丝娘手中的素绢，在山坳间悠悠曳动，将黛青峰峦晕染得似浸在琉璃盏的乳白汁液里。旺旺蹲踞道旁，耳郭竖成两片薄帆，喉间溢出细碎呜咽，那声息轻得像云絮擦过芒草尖，又像与山雾作着亘古的私语——余先生笔下的文化苦旅，大抵也藏着这般天地与生灵的喁喁。

脚下盘山公路蜷作银蛇，缠过鎏金般的田塍，恍若为大地系了条鲛绡带。远处村落白墙在雾中洇开，偶有炊烟挣出，被风一扯，便散作云的碎屑。旺旺尾尖轻晃，棕白斑驳的毛在山风里颤，鼻息间该是混着稻菽的醇香、春泥的腥气，还有山风裹挟的、说不清的野逸——这让我想起郁先生故都的秋，草木间总漾着股化不开的光阴况味，而旺旺，恰是这山水养出的精灵，把自身也活成了风景的注脚。

初带它进山时，它畏缩在摩托座下，爪子将坐垫抓出几道印痕，活像个怯生生的旅者。如今却成了山的故交，哪条小径通瀑布，哪片谷地藏野莓，它比我熟稔。方才在山脚，它追彩蝶蹿上半山坡，待我喘着气攀来，就见它蹲在此处，将整幅山景都纳进了眼瞳——多像余先生行至莫高窟时，那被壁画攫住心神的怔忡，又像郁先生在江南水乡，见着乌篷船便挪不开步的痴劲。

山风掠过时，旺旺脊背的毛蓬起如团游云。它忽转头望我，黑眸亮得惊人，喉间呜呜声似在催：“往前去，云深处更有天地。”

“你可知这山雾里藏着多少故事？”我抚着它温热的脊背低语，“余先生说莫高窟的壁画是活的，我倒觉得，你眼里的山雾才是会呼吸的史书。”

旺旺忽然立起前爪，搭在我膝头，舌头轻舔我的手背。那湿润的触感让我想起郁先生笔下的“零余者”，在时代洪流中寻找着灵魂的归处。或许我们都是天地间的漂泊者，只是它用爪印丈量山河，我用文字镌刻时光。

待骑摩托折返，日头烈得能熔砂石，摩托金属壳子烫得灼手。旺旺却不惧，四爪稳扎坐垫，尾巴卷作蓬松毛团，舌子吐得老长，呼哧喘气时，眼瞳盛着两汪蓝天——风驰电掣间，它耳郭被吹得贴向后方，脖颈却挺得笔直，活脱脱个要丈量天地的勇士；停在荒坡时，鼻尖翕动着，嗅着风里混来的土腥、草香与山涧隐水的气息。

银灰摩托在亮晃晃日头下泛冷光，旺旺棕白毛色却暖如野火。它低头瞅我，喉间轻呜，尾尖再晃——这情景，既像余先生在古迹前与历史对谈的缄默，又像郁先生小酌后看阶前月影的悠然，只觉天地辽阔，而这生灵与我，都是这山河长卷里，不肯歇脚的旅人。

忽然想起去年暮春，我在黄姚古镇的石板巷里独行，旺旺曾从百年榕树的气根间窜出，叼走我手中的油纸伞。那时它的爪子踏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与古桥边的石磨盘相映成趣。老磨盘仍在转，将时光碾成麸皮，而它追逐伞柄的吠叫，却成了雨巷里最鲜活的注脚。此刻山风掠过耳畔，恍惚又听见它在雨巷里欢快的吠叫，与眼前的山雾、稻浪重叠成奇妙的交响。原来有些羁绊，早已深植于血脉，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便会冲破时空的藩篱，将过往与当下，熔铸成永恒的风景。

云雾渐散，山径尽头的村落露出全貌，白墙黛瓦间飘着新麦的香气。旺旺忽然纵身跃下摩托，朝田埂狂奔而去，金黄的稻浪在它爪尖碎成金箔，仿佛整个秋天都在它的奔跑中完成了收割。我望着它渐远的身影，忽然明白：我们终其一生追寻的，或许不过是像它这般，在天地间自由奔跑的勇气，以及，与山河同呼吸的赤诚。

摩托车的引擎声再次响起时，山风卷起我的衣角，带着旺旺的气息。后视镜里，盘山公路如练，蜿蜒向远方，而我们的影子，正被夕阳拉得很长，很长，仿佛要与这绵延的群山，共同书写一部永不停歇的史诗。

“下一站去哪儿？”我轻拍油箱，问向风里。

旺旺回头望我，瞳孔里跃动着未散的云雾，喉间滚出一串短促的吠叫——那是属于旷野的语言，是天地间最自由的诗行。而它留在山径上的爪印，正被暮色漫漶成水墨，成为这部史诗里，最灵动的标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