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夏秋冬一壶煮》——儿时忆趣（九十一）父亲的煮茶炉 影像：网络 文编：劲松 二零二五年 十月十一日

老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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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只搪瓷缸子，军绿色的，磕碰得露出底下黑色的铁胚，像父亲磨破的袖肘。

自我记事起，它便终日坐在火盆边上。火盆是破瓦盆改的，灰白的盆壁上裂着蛛网似的纹。冬日里，父亲从山上砍来的松枝在盆里噼啪作响，焰舌温柔地舔着缸底，把缸身熏得一片乌黑。

煮茶是父亲每日的仪式。天未亮，他便抓一把粗粝的老茶梗，注满山泉水，将缸子煨在将熄未熄的炭火里。他不言语，只静静地看那热气最初如何怯怯地探出一缕，继而汹涌成一股白烟，顶得缸盖轻轻叩响，像一只急于倾诉的嘴。这时，他才用布垫着，将滚烫的茶汤倾入那只跟他年纪相仿的土陶碗里。

茶的滋味极苦极涩，我偷尝过一次，舌头麻了半日。父亲却喝得从容，每一口都咂摸得有声有色，仿佛饮的不是茶，是岁月熬出的汁液。他常说：“茶苦，日子更苦，喝了它，反倒觉出点甜头来。”我那时不懂，只看见他喝过茶后，便扛起锄头走向田埂，脊背挺得如屋后那棵不弯腰的老松。

那缸子也曾煮过不一样的滋味。我发烧的那夜，他拔来薄荷与紫苏，和着老姜在茶缸里熬。满屋飘着奇异的药香，他端着缸子，一口一口吹凉了喂我。火光在他脸上跳动，那平日里如石刻般的皱纹，竟被映得柔和了许多。

年复一年，松枝燃了又灭，茶梗换了又换，缸身上的瓷釉也脱落得愈发厉害。我离家求学那天，父亲依旧在煮茶。他递给我一壶刚沏好的，说：“路上喝，提神。”我接过来，壶壁滚烫，一直暖到心里。

后来，我给他买了电茶壶，不锈钢的，锃亮照人。他试了一回，便搁在橱顶，说煮出的茶没了“魂儿”。他依旧守着他的破火盆与旧茶缸，仿佛守着一段不肯老去的光阴。

去年冬天，他走得安静，如一杯茶终于凉透。整理遗物时，我捧起那只茶缸，缸底还积着厚厚的茶垢，闻一闻，是几十年光阴沉淀下的苦香。

我学着父亲的样子，拾来松枝，生起火，将缸子煨在炭上。水滚时，白汽氤氲，我仿佛又看见他坐在小板凳上，用布巾擦拭缸身的侧影。我斟了一碗，闭眼咽下那熟悉的苦涩。刹那间，百味涌上心头——我终于尝出了他所说的那份“甜”。

原来，他煮了半辈子的，从来不是茶。是风雨，是霜雪，是生活砸下的所有重量，被他默默接过，投进火里，慢慢熬成了让我们走下去的力气。那缸壁上每一道裂纹，都是他从不言说的坚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