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陀罗（小说）

梵焘

曼陀罗

文/梵焘

八十年代末的燕洼村，晨光漫过村口歪脖子泡桐时，豆腐坊的石磨就“吱呀”转起来。磨豆腐的阿莲穿月白小褂，挽着青布围裙，铺豆腐布时露的半截胳膊，白得像刚点好的嫩豆腐——村里人叫她豆腐西施，不单因她模样周正，更因她磨的豆腐，总比别家多股清甜味。

阿莲男人老周是瘸子，早年砖窑厂砸坏了腿，天天守在后屋搓草绳，就着咸菜喝赊来的劣酒。村头修鞋的老吴蹲在门槛上补鞋，瞅着前屋阿莲递豆腐的背影打趣：“你家阿莲被人围着看，生明在外头混也不管？说句不该说的，生明是你亲生的吗？”老周手里草绳顿了顿，嘿嘿笑两声，灌了口酒没接话。阿莲在前屋听见，递豆腐的手没晃，只回头扫了眼老周僵着的背影，多给买主添了小半块豆腐。

最先缠上阿莲的是乡粮站老顾——磨豆腐要粮本，老顾管着村里的指标，天天清晨来“查消耗”，递豆腐时总捏阿莲的手腕。阿莲不躲，笑着眼尾弯成月牙，指尖却悄悄划了下老顾手背——那指尖刚碰过泡曼陀罗籽的水，村后墙根的野刺茄，她摘了籽泡在瓶里，说“添点能让豆子出浆多”。

入秋头场雨，老顾揣着炒花生来，说要多给阿莲批黄豆。阿莲蹲在磨盘边添豆子：“您前儿说头晕，我泡了刺茄茶，您尝尝？”搪瓷缸递过去时，老周在里屋咳了声，阿莲还是稳稳把茶递了过去。

傍晚老顾没回家，他媳妇寻到豆腐坊时，阿莲正蹲在门口洗布，搪瓷缸倒扣在石板上，缸底沾着紫黑色碎籽；老周在后屋搓草绳，草绳上缠着根阿莲的头发。“老顾呢？”女人喊，阿莲拧着布答：“他喝了茶，说去村后大夹沟散步了。”

第二天，老顾的尸体在河沟浮起来，手里攥着半块甜豆腐脑。警察来问，阿莲说老顾最近总头晕，给过他豆腐脑和刺茄茶；老周攥着缠头发的草绳，声音发颤说“没出过屋”。警察找到泡曼陀罗籽的瓶子，阿莲说“老辈磨豆腐的法子，问张奶奶就知道”——张奶奶确实用这籽泡酒治关节疼。最后查出来，老顾有高血压，是蹲在河沟边系鞋带时突发脑溢血栽下去的。

老顾走后俩月，乡煤场的光棍王虎缠上了阿莲，天天扛着煤来，靠在门框上看她磨豆腐：“我来帮工，管饭就行。”阿莲没应，王虎伸手要碰她头发时，阿莲故意歪了磨杆，黄豆撒了一地。她蹲下去捡，老周拄着拐杖出来，攥着木槌喊“别碰她”，王虎嗤笑“老瘸子滚回去”。

冬至雪夜，村巷突然传来惨叫。邻居跑出去看，王虎躺在豆腐坊门口，左腿拧着，雪地上撒着煤块；阿莲握着木槌站在门里，袖口沾着煤黑：“他抢豆腐钱，还踹老周的瘸腿，我急了才砸他。”后来阿莲让老周送了五十块钱过去，王虎没告她，也再没来过。

没人敢再近阿莲，只剩做建材的李老板常来。他穿西装，说在县城开饭馆，想让阿莲供货，还总塞水果糖：“给生明的，让他别瞎玩。”生明十七岁辍学在县城混，上个月回来要钱，说合伙做生意差五百块，阿莲说没钱，他就摔了搪瓷缸，曼陀罗籽撒了一地：“你跟那些男人眉来眼去，能没钱？”老周出来劝，被他推得撞在墙上，瘸腿疼得抽抽。

李老板真给阿莲多算钱，阿莲问他为啥帮自己，他说“以前穷过，知道难”。村头老吴听人说李老板倒卖钢材，含糊劝阿莲“多留心”，阿莲没放在心上。

春末清晨，李老板没来。中午警车停在豆腐坊，警察问阿莲认不认识倒卖钢材的李建国，阿莲说“就买豆腐时见过，他给过钱让我给生明买吃的”。警察翻了后屋，没查出啥就走了。

傍晚阿莲从县城回来，眼睛红着，攥着生明欠赌场三百块的欠条。她说李老板判了五年，托人带话不用还钱。老周掏出攒了半年的二十八块五毛搓草绳钱：“给生明，别再赌了。”阿莲捏着毛票，压着声哭了。

入夏雨天生明，燕洼村的石磨声没响。村里人扒着门缝看，磨盘上落了灰，磨盘边曼陀罗开得旺；老周坐在后屋，手里攥着阿莲掉的月白纽扣，桌上放着搪瓷缸——缸底沾着曼陀罗籽，旁边纸条是阿莲的字：“老周照顾好自己，生明的欠条还了，他说好好找活干。缸里的籽别碰，有毒。”

没人知道阿莲去了哪儿——有人说她去监狱附近磨豆腐，有人说她找生明去了，还有说她回了邻县娘家。

老周还在后屋搓草绳，把绳搓得很长，从后屋牵到泡桐树下。孩子摘曼陀罗玩，他就拄着拐杖喊“别碰！有毒”。有人问“阿莲呢”，他说“走亲戚了，过阵子回来”，指给人家村头的豆腐坊。

雨又下起来，青石板水洼映着泡桐影子，像阿莲磨豆腐时豆浆里的月白小褂。石磨沾着残渍，曼陀罗紫花落在磨盘上——阿莲没说出口的话、没做完的豆腐，还有老吴那句“生明是你亲生的吗”，都藏在村巷雨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