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鎏金静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车子在蜿蜒的山路上盘桓了许久,将尘世的喧嚣一层层抖落在身后。直到望见村口那几株摩天的、泛着淡淡金色的银杏树,心知是到了。脚下不再是柏油,而是被岁月磨得温润的青石板路,缝隙里,几片早落的银杏叶,像不小心遗落的碎金。</p><p class="ql-block">这村子,是躺在群山怀里的。高黎贡山的余脉在这里舒舒服服地打了个盹,便圈出了这一方天地。这里的秋意,似乎比山外更浓,也更纯粹。那充盈眼目的,是浩浩荡荡的、无边无际的金色。那是一种沉静的、辉煌的,却又与世无争的颜色。</p><p class="ql-block">这里的银杏,是不同的。它们不是公园里那种供人观赏的、修剪得体的模样,它们是野的,是拙的,是真正过日子的。苍劲的枝干,动辄需数人合抱,像一个个历经风霜的老人,筋骨里都是故事。它们就长在房前屋后,有的甚至从院子里探出半边身子,那浓密的枝叶,仿佛一把巨大的、微微泛黄的伞,将那黑瓦木墙的房舍温柔地罩在下面。白墙已被光阴染成斑驳的浅灰色,上面晃动着枝叶筛下的、碎银子似的光影。人家的院墙上,时常挂着串串红艳的辣椒,或是金黄的玉米,那一点点跳跃的颜色,撞进这无边的金里,便成了最灵动、最温暖的笔触。</p><p class="ql-block">我沿着窄窄的巷子慢慢儿地走。头顶上是交错的金色穹窿,阳光透下来,也变得温和了,被滤成了一片朦胧的金雾。风是极轻的,仿佛怕惊扰了这份宁静。但总有那最敏感的叶子,经不起这温柔的怂恿,三三两两地,从最高的枝头辞别。它们落下来,不像梧桐叶那般决绝,也不像柳叶那般轻飘。它们打着旋儿,悠悠地,袅袅地,像在跳一支告别夏天的、最舒缓的华尔兹。最终,它们安然地、静美地,覆在青石板上,覆在土墙头上,也覆在偶尔经过的、一只花猫的脊背上。</p><p class="ql-block">空气里,有一种清冽的、微苦的香,是银杏叶和着泥土的气息,闻着让人心里莫名地踏实。隐约地,似乎还有另一种气味夹杂其间,一丝极淡的硫磺味,若有若无地提醒着我,这片土地之下,是那片闻名遐迩的、始终温热的火山。这感觉是奇异的,眼前的景象是这般清凉静美,脚下的大地却蕴着亘古的热烈,一冷一热,一静一动,在这小小的村落里,竟达成了某种和谐的共生。</p><p class="ql-block">这便让人不由得想起些更久远的事了。此地是腾冲,古称腾越,是西南极边之地,也是昔日马帮铃声回荡的“极边第一城”。那些风尘仆仆的赶马人,是否也曾在此歇脚,在某一株如今看来已十分古老的银杏树下,掬一捧山泉,望一望这满树的金黄,慰藉那漫漫长路的艰辛?这金色的村落,像不像一个温柔的句读,点在了那段充满冒险与传奇的边地史诗之间?</p><p class="ql-block">正神游天外,巷子深处转出一位佝偻着背的老人,背着满篓的金黄落叶,步履安稳。她朝我笑了笑,皱纹里满是慈和与淡然,仿佛她背着的,不是枯叶,而是一篓沉甸甸的、宁静的时光。</p><p class="ql-block">日头渐渐西斜了。光线变得愈发醇厚,像陈年的蜜,流淌在每一片叶子的边缘。整个村子都被笼罩在这暖洋洋的、橘黄色的光晕里,美得有些不真实。我静静地站着,感觉自己不像一个闯入者,倒像一滴水,终于融入了这片金色的、安详的湖泊里。</p><p class="ql-block">归途上,我频频回首。暮色中,那片浩瀚的金色渐渐沉入群山的黛青里,像一场盛大而静默的仪式,缓缓落幕。我带不走这里的一片叶,一寸光,但那满山满谷的沉静与辉煌,却已满满地、沉沉地装在了我的行囊里,足以照亮往后许多个平淡的日子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