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夏日落3-1

王文超

<p class="ql-block">三、朝会1</p><p class="ql-block">登基后的第一夜,他是在他的书房中度过的。</p><p class="ql-block">窗外风雪已歇,万籁俱寂,唯有书房内的烛火,不安地跳动着,在四壁投下摇曳不定的阴影。他独自坐在宽大的书案后,目光久久凝视着桌上那枚在烛光下泛着柔和光晕的传国玉玺。紫檀木盒敞开着,明黄锦缎衬托着那方温润白玉,它沉静地卧在那里,却重若千钧,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p><p class="ql-block">他知道,从父皇颤抖着、几乎是逃离般将这把象征着至高权柄却也意味着无尽责任的金钥匙放入他手中的那一刻起,他的人生便已彻底改变,再无回头之路。那个可以埋首经史、纵情山水、偶尔与三五好友纵论天下、感怀古今的皇子李德旺,已经在今日白昼那场仓促而沉重的禅位大典中死去了;从今往后,活着的,只能是西夏皇帝李德旺,一个需要扛起这艘千疮百孔、风雨飘摇的破船,在未知的惊涛骇浪中寻找一线生机的、孤独的舵手。</p><p class="ql-block">他的思绪,不由飘回去年(1222年)深秋,那次他费尽口舌才求得父皇允许的微服出巡。在兴州城外一个破败得几乎被遗忘的村落里,他曾看到一个白发苍苍、衣衫褴褛的老妪,蜷缩在即将被厚重积雪压垮的茅檐下,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早已冻饿而亡、瘦小得如同干柴的孩童。那老妇人眼神空洞,嘶哑的、几乎流不出眼泪的哭泣,像一把生了锈的钝刀子,一下下割着他的心,那痛感至今清晰。老妇人喃喃地、反复地诉说,她的独子去年秋天被官府强征去攻打金朝,死在了遥远的、她连名字都说不清的异乡,家里仅有的几袋过冬口粮和唯一一头瘦驴,又被胥吏以“助军”为名悉数夺走,祖孙二人相依为命,到底还是没能熬过这个冬天。他还曾在官道旁,遇见一个断了左腿、满脸风霜的老兵,拄着一根歪扭的树棍,在刺骨的寒风中向过往稀稀拉拉的行人伸出肮脏破碗。老兵说,他的腿是在三年前与金军争夺要塞的血战中,被一支重箭射穿膝盖,侥幸捡回一条命,回来后官府却以伤残无用、耗费粮饷为由,不管不问,他只能拖着这条残腿,沿路乞讨,了此残生。当李德旺将随身带的几块干粮和碎银放入那破碗时,老兵浑浊的眼中滚下热泪,不住地叩头,嘴里反复念叨着:“贵人……朝廷……还记得我们这些老卒吗?”</p><p class="ql-block">那些画面,那些声音,如同最锋利的楔子,深深钉入他的脑海,时刻刺痛着他的神经,让他夜不能寐。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西夏如今病入膏肓、奄奄一息的根源,从来不仅仅在于北方蒙古日益紧迫的威胁,也不完全在于东方世仇金朝依旧虎视眈眈的敌对,更深层次的原因,在于父皇十三年如一日、矢志不渝奉行的“附蒙伐金”之国策!这政策,如同一剂饮鸩止渴的剧毒,正一点点抽干西夏最后的气血与元气,将无数的青壮劳力、宝贵的粮食和财富,毫无意义地消耗在与金朝无休止的边境冲突中,只为换取蒙古那短暂而不可靠的“友谊”,结果却是四面树敌,民生凋敝,国库空虚,军备废弛。若想真正重振西夏,挽狂澜于既倒,就必须彻底扭转这条已然被证明是通往深渊的死路!然而,改变国策,谈何容易?朝堂之上,那些靠着附蒙政策攫取权力和财富的既得利益集团、那些被蒙古凶威彻底吓破胆的主和派,与那些心怀故土、主张联金抗蒙或至少是保境安民的主战派,早已势同水火,争斗不休,互相倾轧。而更可怕的是,蒙古人的铁蹄就实实在在地踏在国境线上,虎视眈眈,稍有不慎,行差踏错,立刻就是引火烧身、国破家亡的结局!这简直就是在万丈悬崖的边缘走钢丝!</p><p class="ql-block">“殿下,天快亮了,该更衣,准备去清心殿朝会了。”内侍省都知、他最信任的老内官嵬名安那低沉而带着忧虑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打断了他纷乱如麻、沉重如铁的思绪。</p><p class="ql-block">李德旺从那些令人窒息的回忆与权衡中挣脱出来,缓缓起身,走到窗前,推开了一丝缝隙。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天地间一片素白,寂静无声。东方的天际,透出一线微弱的、青灰色的鱼肚白,一缕清冷而干净的晨光,顽强地穿过窗棂的缝隙,恰好落在书案那方沉静的玉玺之上,为它镀上了一层淡金色的、近乎神圣的光晕。他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黎明前最寒冷、也最清新的空气,那寒意直透肺腑,让他混沌的头脑为之一振。他紧紧握住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而清晰的痛感,这痛感反而让他混乱的心神为之一清,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涌上心头——</p><p class="ql-block">无论前路是何等荆棘密布,何等凶险莫测,他都必须走下去,也必须走好。为了父皇那沉甸甸的、充满愧疚的嘱托与眼神,为了那些在寒风中无助哭泣、在死亡线上苦苦挣扎的黎民百姓,也为了脚下这片养育了党项人近二百年(1038-1223年)的、名为西夏的土地,他,李德旺,已无退路。</p><p class="ql-block">清晨,天色尚未大亮,李德旺便下达了他登基后的第一道、未经朝议的紧急圣旨——即刻打开内库,紧急调拨五百石粮食,由官府组织,在兴州城外东西南北四门设立粥棚,全力救济聚集在那里、饥寒交迫、濒临死亡的流民。</p><p class="ql-block">旨意刚下,不过半个时辰,户部尚书张元朴便脚步匆匆、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赶来求见,脸上写满了显而易见的为难与深深的焦虑,额头上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陛下!陛下请三思啊!内库……内库存粮本已捉襟见肘,各处边防、宫中用度皆仰赖于此,若再一次性拨出五百石,恐怕……恐怕连宫中日后的一应膳食用度,都难以维系了!是否……是否先拨一半,或者三分之一,以解燃眉之急,待来年(1224年)赋税征收上来,再……”</p><p class="ql-block">李德旺静静地看着他,年轻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唯有那双清澈的眼睛里,眼神坚定如贺兰山麓的磐石,不容撼动:“宫中的用度,从朕开始,即刻起,一律减半。朕与后宫所有妃嫔、内侍,皆与城外军民同甘共苦。但城外的流民,不能不救,一刻也不能等。”他的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量,“百姓,是西夏的根基,是水,我们是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根基若烂了,动摇的是国本。唯有根基稳了,民心安了,西夏,才能真正稳住,才有未来可言。”</p><p class="ql-block">户部尚书张元朴张了张嘴,嘴唇翕动,还想再陈述其中的利害关系,列举那空空如也的库房账目,却被李德旺抬手轻轻制止了,那手势轻柔,却带着帝王的威严:“此事朕意已决,不必再议。爱卿即刻亲自带人去办,朕要亲眼看到,在今日日落之前,每一个流民,无论老幼妇孺,都能捧上碗,喝到一口滚烫的、能活命的热粥。去吧。”</p><p class="ql-block">张元朴看着新君那平静却深不见底、不容置喙的眼神,最终将所有劝谏和诉苦的话都咽回了肚子里,化作一声无奈而沉重的叹息,深深躬身,几乎是拖着脚步退出了书房:“臣……遵旨。”</p><p class="ql-block">李德旺知道,这仅仅是他万里征程的第一步,微小,却至关重要,是他向天下、也向自己表明态度和决心的开始。接下来,还有更多、更艰难、更棘手的事情等待着他:整顿那早已废弛不堪、形同虚设的军备,在强敌环伺、虎狼窥视的险恶环境中寻找那几乎不存在的、可靠的盟友,以及最核心、也最危险的——彻底改变那积重难返、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国策。每一步,都可能触动无数既得利益者的神经,打破朝堂上那脆弱的平衡;每一步,都可能招致难以预料的反弹,甚至可能是灭顶之灾。可他,已别无选择,必须迎难而上。</p><p class="ql-block">三天后,一个寒风依旧凛冽的上午,李德旺出人意料地换上了一身略显宽大的明光铠戎装,未带仪仗,只在一队精锐侍卫的护卫下,出现在兴州城西那座最大的、也是拱卫都城核心的军营之中。</p><p class="ql-block">积雪尚未完全融化的校场上,士兵们被紧急集合起来,列队站立。然而队伍稀稀拉拉,歪歪扭扭,士气低迷得如同这阴沉的天气。放眼望去,竟有半数人身上穿着打满补丁、甚至难以蔽体的旧皮甲,有些人干脆只在厚重的、脏污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棉袄外胡乱捆了一道皮绳,算是披甲。他们手中的兵器更是五花八门,锈迹斑斑、枪头甚至有些松动的长矛,刃口崩缺如锯齿的弯刀,甚至有不少站在后排的士兵,仅仅紧握着一根前端削尖、权充长枪的木棍!寒风卷过校场,带起一阵压抑的咳嗽声和牙齿打颤的声响。</p><p class="ql-block">兵部尚书野利荣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脸上火辣辣的,既是羞愧,也是忧虑,声音低得几乎只有两人能听见,带着难以启齿的艰涩:“陛下,此营现在册士兵一万二千人……然其中能披全甲、持利刃、堪称真正战力的,不足八千。制式弓箭仅存五千余支,箭矢不足十万,弩机因年久失修,机括损坏、弩臂开裂者逾三成……至于战马,”他顿了顿,声音更加艰涩,几乎难以听闻,“河西良马产地多已沦陷或被蒙古控制,营中现有马匹,老弱病残者居多,真正膘肥体壮、能驰骋冲锋的,恐……恐不足三百匹。其余,多是拉车驮货的驽马……”</p><p class="ql-block">李德旺沉默地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目光却如同最锐利的刀子,缓缓扫过那一张张本该充满朝气、此刻却大多面黄肌瘦、眼神麻木或闪烁着不安与迷茫的脸庞。他迈开脚步,缓缓走过队列的前排,在一个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身子单薄得像根芦苇、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士兵面前停下。那少年兵紧紧攥着那根被磨得光滑的木棍,看向皇帝的眼神里,充满了敬畏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