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婚记

秦巴山人

　　二十年的婚姻，从金属到光阴，一路走来，有苦也有甜。

　　承载20年誓言的那枚戒指，已在妻子脖间挂了很多年。当初锃亮的铂金，如今却添了几道细密的划痕，像极了岁月用其细细的笔尖，在上面镌刻了七千多个日夜。贴着脖颈儿，它不再闪耀如新，却沉淀出一种温润的光泽，妻子早已习惯了它的存在，偶尔取下，就像丢了魂似的，貌似缺失了身体的一部分。

　　二十年前的今天，也是一个和风细雨的日子。记得我与妻子穿着平常的衣服，我们十指相扣、紧紧挨在一起；妻子脸上堆满了幸福的笑容，手上戴着那枚小小的戒指，她像从童话世界里走出来的公主一样清丽可人，又像被贬入凡间的仙女一般超凡脱俗……

　　“咔嚓！”一声清脆的响声还没落下，另一个声音又不合时宜地破坏了原本浪漫、温馨的画面，“男的，眼睛睁大点儿！”“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妻子终于忍俊不住，捧腹大笑--笑得直不起腰，笑得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而我却是一脸无奈……显然，这不是我们拍的第一张照片了。先在我眼皮上贴了两张双面胶，确保拍照时我的眼睛能大一点儿；后又要我笑得自然一点、灿烂一点，可是笑得多一点，眼睛就会小一点……难不成真要用牙签撑起才行？没办法，像我这样天赋异禀的小眼睛，又能怎么办呢？

　　一段意外的插曲让我们原本紧张的心情放松了不少，哪知却成了往后余生我们茶余饭后的不可多得的谈资。

　　时间定格在20年前的今天--10月10日，就像那枚永恒的戒指、那张普通的照片一样--永远停留在我们心中的“十全十美日”，从此“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当岳父挽着妻子，一步步向我走来时，世界仿佛失了声，只剩下那光影中的轮廓。彼时，我们对于“永远”的认知，大抵是电影里轰轰烈烈的剪影，是诗篇中缠绵悱恻的辞章。我们交换的誓言，字字恳切，却像孩童捧着读不懂的典籍，只知其好，未尽其意。那枚崭新的戒指滑入妻子指根时，我们都以为，扣住了一个璀璨而确定的未来。

　　新婚的喜悦很快被柴米油盐的晨光稀释。最初的两年，我们像两件刚从不同包装里取出的家具，摆进了同一间屋子，棱角分明，漆色各异。她爱整齐到刻板，书籍要回归原位，毛巾要对折挂齐；我却洒脱随性，看过的书会在沙发、餐桌、床上开出花来，用过的毛巾会在阳台、卫生间随意乱放。为这些，我们也没少争执。

　　时光静静流淌，直到妻子慢慢“发福”，那枚像征爱情的钻戒再也无法塞进她的指头。于是，她不得不将它取来，配上一根彩金项链挂在略显圆润的脖颈上……

　　起初，有人说：真正淬炼婚姻的是孩子来临的那几年。产房外的焦灼等待，初次怀抱那个柔软生命时的战战兢兢，随后便是无数个不眠的夜。她眼下的几缕青黑，我鬓角的数根白发，都成了那段岁月的印记。我们像一对被投入激流的泳者，只能拼命划水，互相喊话鼓劲。她负责喂奶、哄睡，细致入微；我研究奶粉、尿布，冲锋陷阵。昔日的诗酒琴花，被婴儿的啼哭与一堆育儿手册取代。忙碌得几乎忘了彼此，有时深夜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一片疲惫的荒漠。

　　然而，也就是在那片荒漠里，我们意外地找到了新的泉眼。是某个凌晨，我抱着哭闹的孩子在客厅踱步，她起身为我披一件外衣，顺手冲一杯温热的牛奶。没有言语，只有默契。是在孩子第一次含糊地喊出“爸爸”、“妈妈”时，我们紧握着手，笑得像两个傻子。那些共同的担忧、共同的欣喜，像最坚韧的丝线，将我们缠绕得更紧。我们从恋人，发展到战友，成为了同一个生命的共同缔造者与守护者。棱角还在，却被这些粗糙而坚实的日子，磨成了彼此能咬合的齿轮。

　　后来，有人说：岁月是位沉默的雕刻家，不经意间，就改了我们的模样。她的眼角，漾起了细纹，每一道都标注着我们共同度过的欢乐时光。我的身形，早已不复当年的清瘦。我们渐渐习惯了对方的“毛病”。如今，她看着我散放的书，会觉得那是屋里生动的点缀；我也会在她的“领地”，将锅碗瓢盆洗刷干净，并摆放得整整齐齐。

　　伴随孩子的成长，我和妻子成了彼此的记忆共同体，我们一起努力、加油，一起陪伴、托举……彼此保管着对方遗失的过往碎片，最终成为我们面对这个世界时，最坚固的同盟。

　　如今，结婚二十年了，有人说，这叫作“瓷婚”。瓷器，珍贵而美丽、坚固而持久，仍需小心呵护。经过精心烧制，它拥有光滑的质地和美丽的光泽；它看似脆弱，实则坚硬耐用；它盛过酷暑的烈酒，也装过寒冬的热汤；它见过我失意时的泪，也映过她喜悦时的眉。二十年的风雨同舟，我们共同经历了生活的种种磨砺，早已褪去了婚姻最初的粗糙和棱角，变得圆润、优雅且质地坚实。

　　瓷婚，虽不算完美，但温润有度。或许前路还有很多风雨，然而，我们已然懂得如何包容与守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