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南公行状》及《墓志铭》

董虹

《吉甫公傳》

澄江詩選黄道，字吉甫，號海南，諸生。好古文，工詩。嘉靖末倭入，寇輸金六千，米二千石，以助築城。歲飢，輸米七千石。以家僮獄，幾逮死，以营救免。選禮部儒士，姻族里黨待其婚嫁姻爨救援者，不可枚舉。所著詩有《燕山客白》、《寄潤遊魯》、《樂庵畫眉析柳》等集。其子繼元，孫毓褀、毓礽合選一百六十五首，名《黃吉甫詩草》，卒萬曆辛巳年五十九。

——民国•邑諸生顾季慈（字心求）錄《江上詩鈔》

一、海南公行状（明进士•唐鹤徵撰）

原文：吉甫諱道别號海南其先华亭人六世祖伯愚元季避兵於江陰之顺化里因家焉四傳至南周公瀾爲楚府引禮舍人又徙於月城橋遂以姓著爲月城橋黄氏南周兄弟五人背倜儻好義而南周尤甚生宗周公鑾配趙孺人則吉甫考妣也家益起貲以甲於鄉然好義樂施無改於前云吉甫生而穎異好學貌不逾中人而負氣甚高服御飲食未嘗爲紈綺習人以纨绮目之必拂衣起相與揚㩁文理平騭今古迺久之益驩有力者扼之使出一錢即死無所貸或動以義傾囊

囷弗恡也少習舉業輒喜讀古文詞多索先秦两漢書讀之尤喜爲詩歌以故於舉子業構思注辭往往有不经人道语而射策有司卒弗利弱冠受知於邑侯趙公麟陽進之督學使者補弟子員嘗請業於相國李公李公甚奇之又修弟子禮於先大夫荆川翁於時先大夫已徹皋比不爲生徒說經義然吉甫旦至嘗及暮暮至或達旦無倦色也因先大夫以遊于諸名公間諸名公咸器重之嘉靖末海夷入寇焚掠郊保他郡縣民成徙避城郭江陰故無城吉甫慨然白其尊人输金六千米二千石于官以助畚鍤既而邑饑有可從豪富

人相貸假吉甫輸米七千石蓋凡有司之急吉甫未嘗不悉力佐之未嘗不首先倡之也巡按御史屢旌其門吉甫遜不敢當無何朝廷遣大臣视海上師得承制拜職以軍興乏檄吉甫輸金七千因牒巡按御史周公拜宗周公爲蘇州衞指揮使先是二十餘年御史巡江南者廉江陰令貪按令罪連逮宗周公麗謫籍至是始釋歸然拜職殊非宗周公吉甫意也用公以代去代之者與有隙客有乘間譖吉甫者遂復按宗周公併逮吉甫索其生平罪狀不可得僅以違例娶妾奪吉甫弟子員而宗周公仍遣戍焉人盡冤之周公持故節來

督學政白吉甫復爲諸生會有令令有罪者得輸粟縣官以除罪吉甫更持鍰金贖宗周公歸歸數月而卒吉甫念其屡遭誣遣不獲寧養哀毁逾禮甫免喪趙孺人又卒吉甫繼遭两喪形神盡憊產又日落每誦精神不逮曩時道德日負初心語輒爲愀然者久之隆慶初有司爲先大夫建祠祠成吉甫來奠祠下其夕家僮與鄰人飲酒而詬鄰人歸自縊死有司間讞如律既有爲飛語中邑丞者道其嘗以前事受吉甫家僮贓事下監司會監司保名位遠嫌疑持甚聞吉甫家往時名必文致之以謝口楚箠閉獄閱月公卿多營救之卽平

京師宜興萬公爲大宗伯同邑劉公爲少宰前令趙公爲少司空姚江邵公爲侍御史余不肖亦從春官後吉甫乃束装北游偏謁諸故人且登郭隗之臺而觀于其巿於昔人所謂吹箫屠狗威慨悲歌之士庶幾一遇焉因入貲爲禮部儒士實以晦迹于俗云明年秋遂與余同舟南下至南徐聞其室人徐孺人病革旦暮馳歸月餘徐孺人卽世吉甫因構梅花庵以肖其像且爲菟裘遂悉意謝人間事矣吉甫居常事親孝撫两幼弟若子交友甚忠婣族閭䣊待吉甫而婚葬者歲不下数十人待吉甫而烟爨者日不下數百人去家數十里

生不以一刺及有司者亦力爲言監司愈疑懼久之減死輸城旦然不釋于吉甫陰嗾巡按御史殺吉甫而揚言將白吉甫冤吉甫方避居金陵郡縣承監司風旨紿吉甫歸吉甫過余余策諸君且甘心吉甫促吉甫從張俭後吉甫猶豫未決逮至梁谿吉甫大悟因墮水逸去託于魯朱家者數年諸君相继去事稍寢乘间游靑齊登泰山謁孔廟作爲詩歌頗富然無愁鬱不聊语也萬曆初鉅麓蔡公代爲監同素聞吉甫冤亟白之又復吉甫篇諸生是時吉甫年垂五十再蹶再起幽憂竄伏艱險備曆已無志於章縫之業矣而所知多宦遊

之内待吉甫而免於水旱之流離者終其身不下數萬人友人徐汶族兄珽死並收其遣孤子之吉甫之卒也二子亦若喪其父然吉甫嘗謂貧莫貧于不知道富莫富于能行義信斯言也吉甫蓋身之矣嗟乎世之豐於財而嗇于義者其人豈少哉繫援一二有力者以張羽翰終身恣睢逸樂矣黃氏累世好義樂施吉甫又砥節勵學益行其德顧遇災禍搆閔㐫若此卽海内賢豪能雅重吉甫卒不能少振之一二邑侯破拘攣袪疑似舉之衽席吉甫奄然逝矣其於天道與善之旨何當哉莊生云名公器也不可以多取彼富室者躬汚辱

之行冒鄙賤之實有志之士望之若將浼焉惟恐去之不速也天旣與吉甫以財吉甫又藉之行義而取名愈困辱愈益重於名吉甫所取多矣吉甫生於嘉靖癸未八月三十日卒於萬曆辛巳十月十四日享年五十有九配徐孺人南平尹徐公敔峯女子二長繼立太學生娶武進太學生董言禮女次繼元聘同邑太學張麟瑞女女二長纳無錫光州守陳以忠子爾馭聘次納無錫邑庠生華欽皋子某聘俱側出孫男一毓祥繼立出余年十二識吉甫於先大夫座與吉甫交者三十餘年升沉憂患不可勝紀吾二人者如初也余最寡諧

於吉甫獨未嘗有忭吉甫交偏海内而語知己必爲余首屈一指吉甫逝矣余何以存即存又何所論交哉余多病蚤衰左足漸疑於痺迺者被斥杜門偃息一室其從吉甫久近未可知大都與世辭矣繼立詣余請銘余惟吉甫交多先生長者足藉以傳遠而狀則非余莫詳也故爲敘述如左

译文：黄公讳道，别号海南，祖籍华亭。六世祖黄伯愚于元末为避战乱迁至江阴顺化里，从此定居。传四代至黄澜（号南周），任楚王府引礼舍人，又迁居月城桥，此后便以黄氏著称于月城桥。南周兄弟五人均豪爽仗义，而南周尤甚。其子黄鑾（号宗周），配赵氏，便是吉甫的父母。此时家业日渐兴盛，已成为乡里首富，但乐善好施的家风未曾改变。

吉甫天资聪颖，勤奋好学。他相貌平常却志存高远，衣食住行从不追求奢华。若有人以纨绔子弟视之，必拂袖而起，待与之深入探讨文章义理、评点古今得失后，反而结为知交。权贵若强迫他行贿，纵死不相从；但为道义之事，则可倾囊相助。年少研习科举时，他就偏爱先秦两汉古文，尤好诗歌创作，故科举文章常出新意，然终未得考官赏识。二十岁时受县令赵麟阳赏识，被督学使选为官学生。曾向相国李公请教学问，深受器重；又拜先父荆川公为师。当时先父已不再公开授徒，然吉甫晨起求学至暮，挑灯夜读至旦，从未倦怠。通过先父引荐，他结交诸多名士，皆受重视。

嘉靖末年，倭寇侵扰，焚烧劫掠周边城镇。当时江阴尚无城墙，吉甫毅然建议父亲捐资六千金、米两千石助筑城防。后逢饥荒，官府劝富户借贷，吉甫又捐米七千石。凡官府急务，他无不竭力相助、率先倡导。巡按御史多次欲表彰其门第，皆被谦辞谢绝。后朝廷遣大臣视察海防，因军费短缺，令吉甫捐金七千，巡按御史周公遂授其父宗周公苏州卫指挥使之职。实则二十年前有御史查办贪官时，宗周公曾受牵连贬谪，此时方才平反。授职本非父子所愿，适逢周公离任，继任者与之有隙，便有人趁机诬告，重新审查宗周公并逮捕吉甫。查无实据后，竟以"违例纳妾"为由革去吉甫功名，仍将宗周公发配戍边。时人皆以为冤。

后周公再任督学，为吉甫恢复功名。时逢法令允许罪犯捐粮赎罪，吉甫遂出资赎父归乡。然宗周公归家数月即病故。吉甫哀痛逾恒，丧期刚满，母亲赵氏又逝。连遭打击使他身心俱疲，家道渐衰。每自叹"精力不及往昔，德行有负初心"，辄怅然良久。

隆庆初年，有司为先父荆川公建祠落成。吉甫祭奠当夜，其家仆与邻人饮酒冲突，邻人归家自缢。官员依法处置后，竟有人散布流言，诬陷县丞曾收受吉甫家仆贿赂。案交监察部门时，主事者为保官位，刻意罗织罪名。吉甫系狱月余，经众多官员营救（包括京师万公、同乡刘公、前县令赵公、姚江邵公及在下）方得平反。吉甫遂北游访友，至燕京黄金台，访求民间豪杰，并捐资入礼部为儒士，实则韬光养晦。次年秋与我同舟南归，至镇江闻妻徐氏病危，昼夜兼程返家。月余徐氏病故，吉甫遂建梅花庵供奉其像，从此不问世事。

吉甫侍亲至孝，抚育幼弟如子，待友忠厚。每年资助族邻婚丧者数十家，每日接济贫者数百人。虽居乡里，从不以私事干谒官府。某监司对其深怀忌惮，竟暗嘱巡按御史加害，却扬言要平反冤案。吉甫避居金陵时，州县官员假意邀其返乡，途经寒舍时，我劝其效仿张俭逃亡。吉甫初尚犹豫，行至梁溪恍然大悟，投水遁去，隐于鲁地朱家数年。待政敌相继去职，方游历齐鲁，登泰山谒孔庙，所作诗歌虽丰，却无悲苦之音。

万历初年，蔡公继任监司，素知冤情，即刻平反，恢复其功名。此时吉甫年近五十，历经起伏，已无意科举。然其平生救助灾民数以万计，友人徐汶、族兄黄珽去世后，皆收养其遗孤。吉甫逝世时，二子如丧生父。他常言"贫莫贫于不知大道，富莫富于能行义举"，此生可谓身体力行。呜呼！世间富而吝啬者岂在少数？黄氏世代好义，吉甫更砥砺德行，却遭此厄运。纵天下豪杰敬重，亦难施援手。天道酬善之说，岂非虚言？

庄子云："名声乃公器，不可多取。"富室若行卑污之事，志士唯恐避之不及。天既赐吉甫资财，其用以行义而显名，虽困辱益甚，声名愈重——吉甫实已取得太多。

吉甫生于嘉靖癸未年（1523）八月三十日，卒于万历辛巳年（1581）十月十四日，享年五十九岁。配徐氏（南平尹徐敔峯之女），子二人：长继立（太学生，娶武进太学生董言礼女），次继元（聘同邑太学生张麟瑞女）；女二人：长适无锡光州守陈以忠之子尔驭，次适无锡秀才华钦皋之子，皆为侧室所出。孙男一，名毓祥，继立所生。

我十二岁时在先父座前识得吉甫，相交三十余载，虽历经宦海浮沉，情谊如初。平生不善交际，唯与吉甫从未生隙。吉甫交游遍天下，然论知己必首推于我。今君已逝，我虽生犹死。近来因病退居，左足渐痹，闭门静养，不知还能从游几时。继立请我为铭，思及吉甫虽多交硕儒名宦，然知其事最详者莫若于我，故撰此文以述其行。

备注：唐鹤徵，字元卿，号凝庵。武进(今常州市区)人。唐顺之子，唐傚纯父。少时就以才学著名，性格豪迈。隆庆五年(1571)进士，授礼部主事，累官至太常寺少卿。曾与张居正不合，被弹劾回籍，后又复职。多次上疏陈事、受人嫉妒，于是因病辞职。曾在东林书院讲学。平生对天文、地理、阴阳、术数等，无不尽力钻研。学识渊博，精于鉴赏。

二、海南公墓誌铭

（明南京兵部尚书•刘光济撰）

原文：海南黄君於萬曆辛巳十月十四日疾作一夕卒余往哭之其孤繼立卜以明年壬午正月初二日葬於周莊祖塋之左已乃持其友人禮部郞中唐君所爲狀乞余墓中之文君生

所交盡海内名卿墨士顧以茲屬余謂余與君交自丱角知君爲深也余安能辞按狀君名道字吉甫别號海南其先华亭人六世祖伯愚元季避兵始徙家於江陰之顺化里四傳至楚府引禮舍人南周公瀾再徙月城橋南周公有子鑾太學生號宗周配趙孺人君之考妣也南周公倜儻好義父子相继拓其業以貲甲於鄉鄉人之貧困無衣食者歲凶農田不能耕者死無以爲歛者咸仰給黃氏黃氏周恤無所恡種德益深鄉人謂黃氏後必昌君生而穎異宗周公延禮名士爲之師授經講藝習博士家言少喜攻古文辭聲律之學操

筆爲文藻思蔚起弱冠出試有可邑令麟陽趙公奇之進諸督學使者補弟子員時師相國餘姚南渠李公爲司成同郡唐荆川先生罷司直家居並以學術推重當世君皆執經游於其門故所聞見異諸經生君雖席祖父之業恥言貨殖負志甚高人以富家子目君輒艴然不悅其輕財樂施惟視義與其人意合則傾囊弗恡或非其人以事干之即一錢無所貸嘉靖间海夷入寇所至大肆焚掠時江陰故無城君諷其尊人輸金六千兩成城又输米二千石甃耳城者三迨城完寇果至鄉民奔入城藉以全活名勒東門城石君家去城三

十里焚刼一空君曰吾所全活者一城生靈也吾一家何恤會歲飢有司從富家勸貸君輸米七千石事聞巡按御史旌其門君力辭不敢當亡何朝廷遣大臣視師海上軍需百出江以南騷然君目擊民困输金七千兩助軍興費督府以便宜给章服牒巡按御史周公授宗周公蘇州衞指揮使先是宗周公以前令赃敗連坐被遣至是得釋其後按吳中者與周公有隙借事傾之逮繫君父子坐罪宗周載被遣君以違例娶妾被黜其後周公奉璽書督學載按吳中始白君冤復爲諸生會有令令民有罪者得輪粟自贖君輸鍰金贖其父

自戍所歸歸數月而宗周公卒甫免喪母趙孺人继卒君哀毁至不欲生自念遘罹閔㐫靡有寧處咄咄自悼其家僮與鄰人相閧鄰人自縊死邑令李君鞫得狀法從輕擬上官因飛語疑邑合與其丞有私於君事下監司覆訊逮繫君禁犴狴必文致之蒡掠幾斃士大夫聞而憤懑持公議明其非辜而監司益懷疑畏自保僅免死輸城旦然衔憾益甚陰嗾巡按御史置君死地郡縣承風旨給君赴理君與禮部唐君素厚善唐君策事機行必斃杖下諷之逸去君從其言行至梁溪乘夜投水守者不覺遂得脫君變姓名從母趙姓名更生

流離金陵潤州者數年事既久鉅鹿蔡公继爲監司廉得其冤亟请白之君又復爲諸生然幽憂困苦之後無意進取迺束装北游京師從諧故交抒其抑鬱無聊之懷時故交多在位喜君至相與慰藉君乃人貲爲禮部儒士尋授冠帯君恆衣布衣游諸公鄉间評骘古今揚㩁名理高吟長嘯竟日夕或酒半道往事則感慨悲咤有烈士之風越歲還家遭内子徐孺人喪孺人與君共患難而又不得偕老君悲悼不已時君年踰五十悉以家事付两弟與其子身遭多難舊業漸落而君意度豁如也君生平孝友撫幼弟各有成立家故多財

無私蕃遇姻黨友朋貧乏死喪觸其情則捐貲賑恤無所恡家後葺萃煥園構重屋奉先祀歲時孝享聯屬其宗人又别爲祠肖考妣像特祀之友人徐君汶族兄珽死收其遺孤育以爲子厚倫睦族爲鄉闾所稱許君少攻詩力追古作者自北游歸所著有泰岱寄白寄润燕山和鳴諸稿足以傳後歲丁丑余解留務還里中君倡举吟社偕良友聚樂以終老歲日幾何而君患鼻衂雖旋愈而形神日懑再越𡻕痰疾陡作竟不起距其生嘉靖癸未八月三十日年五十有九配徐氏南平縣尹徐君敔峯女先卒子二長繼立太學生娶武進太

學生董君言禮女次繼元聘同邑太學生張君麟瑞女女二長納無錫光州守陳君以忠子爾馭聘次纳無錫邑庠生華君钦皋子某聘俱側出孫男一毓祥聘同邑太學生陳君必铭女继立出嗟乎君自祖父種德以及其身力學砥節三世以善良蒙鄉曲之誉而竟因多財爲累苛吏狥名困之以法墨吏嗜利困之以財險阻艱難殆備嘗之迄於晚嵗始履坦途而年又不永甫及下壽余誌君生平爲世道慨嘆系之銘

銘日：

吏議頗僻世路崄巇豺虎交跡民乃阽危

君有厚積揆義而施憸人侧目懷璧致疑

若虞機張其翼乃垂彼蒼陰骘出險就夷

福善不爽令聞四馳胸羅古今藻思宏詞

韋布若素冠裳若遺賁于邱園偃仰棲遲

有斐若人祝履罔虧一夕云亡行路興悲

惟名不朽視我銘辞

萬曆十年歲次壬午孟春之月

译文：海南公黄君于万历辛巳年（1581年）十月十四日疾病发作，一夜之间去世。我前去哭吊，他的儿子继立选择在明年壬午年（1582年）正月初二，将他安葬在周庄祖坟的左侧。之后，继立拿着他父亲的朋友、礼部郎中唐君所写的行状，来请求我撰写墓中的铭文。黄君一生所结交的都是海内的名士，却将此事托付给我，认为我与黄君自童年相交，了解他最为深刻。我怎能推辞呢？

根据行状：黄君名道，字吉甫，别号海南。他的祖先是华亭人，六世祖黄伯愚在元末为躲避兵乱，才举家迁到江阴的顺化里。传了四代，到了担任楚府引礼舍人的南周公黄澜，又迁居到月城桥。南周公有个儿子黄銮，是太学生，号宗周，配偶是赵孺人，这就是黄君的父母。南周公性格豪爽，乐于行义，父子相继拓展家业，凭借财富成为乡里首富。乡里中贫困没有衣食的、灾年农田无法耕种的、去世无力殡葬的，都依靠黄氏接济。黄氏周济抚恤从不吝啬，积累德行日益深厚，乡人都说黄氏后代必定会昌盛。

黄君天生聪慧异常，宗周公延请有名望的士人做他的老师，讲授经书、技艺，学习科举应试的学问。他年轻时喜好钻研古文辞和声律之学，提笔写文章，文思华美蓬勃。刚满二十岁参加考试，县令麟阳赵公认为他才学出众，将他推荐给督学使者，补为弟子员（秀才）。当时的老师，是后来的相国、余姚的李南渠公（李春芳）担任国子监祭酒，同郡的唐荆川先生（唐顺之）被免去司直之职在家居住，他们都以学术被当世推重。黄君都曾带着经书到他们门下求学，所以他的见闻见识与一般儒生不同。

黄君虽然继承了祖父、父亲的基业，但以谈论经商赚钱为耻，志向很高。别人把他看作富家子弟，他往往生气不悦。他轻财乐施，只看是否符合道义以及对方的人品，如果意气相投，就是倾囊相助也毫不吝惜；如果是不合适的人因事来求他，即使是一钱也不会借出。嘉靖年间，倭寇入侵，所到之处大肆焚烧抢掠。当时江阴原本没有城墙，黄君劝说他父亲捐献六千两银子修建城墙，又捐献两千石米修建了三处耳城。等到城墙修完，倭寇果然到来，乡民奔入城中，赖以保全性命。他们的名字被刻在东门的城石上。黄君家离城三十里，家产被焚烧抢劫一空。黄君说：“我所保全的是一城百姓的性命，我一家有什么可惜的！”适逢荒年，官府向富户劝借，黄君捐献了七千石米。事情上报后，巡按御史要表彰他的家门，黄君极力推辞不敢接受。

不久，朝廷派遣大臣到海上视察军务，军需摊派繁多，江南地区骚动不安。黄君目睹百姓困苦，捐献七千两银子资助军费。督府为示优待，授予荣誉官职的文书，由巡按御史周公（周如斗）授予黄君的父亲宗周公苏州卫指挥使的职衔。此前，宗周公因前任县令贪赃败露受到牵连而被处置，到这时得以释放。后来，巡视吴地的官员与周公有矛盾，借事陷害，逮捕了黄君父子并定罪。宗周公再次被遣送，黄君则因违反规定娶妾被革去功名。后来，周公奉皇帝诏书督学，再次巡视吴地，才为黄君洗清冤屈，恢复了他的秀才身份。恰逢朝廷有命令，百姓犯罪者可以通过缴纳粮食赎罪，黄君便缴纳赎金将父亲从戍守之地赎了回来。回家几个月后，宗周公就去世了。刚为父亲服丧完毕，母亲赵孺人又相继去世。黄君哀伤过度，几乎不想活下去。自感遭遇忧患凶丧，没有安宁之时，常常叹息自伤。

他家的僮仆与邻居发生争执，邻居上吊自杀。县令李君审得实情，依法从轻判决。上级官员因听信流言，怀疑县令和县丞对黄君有私情，将案件下发监司复审，逮捕黄君并关入监狱。狱吏一定要罗织罪名定罪，对他严刑拷打，几乎毙命。士大夫们听说后都感到愤懑，坚持公论申明他是无辜的。而监司反而更加怀疑（有人包庇），为了自保，（最终）黄君仅免于死罪，被判缴纳赎金服劳役（“输城旦”）。然而（监司）对黄君的怨恨更深，暗中唆使巡按御史要将黄君置于死地。郡县官员迎合上司的意图，传唤黄君前去受审。黄君与礼部唐君一向交情深厚，唐君预料事情发展下去，黄君必被杖毙于公堂，就劝他逃走。黄君听从了他的建议，走到梁溪，趁夜色投水，看守的人没有察觉，他得以逃脱。黄君改换姓名，跟从母姓姓赵，改名更生，在金陵、润州一带流离失所多年。

事情过去很久之后，钜鹿的蔡公继任监司，察知他的冤情，急忙请求为他昭雪。黄君于是又恢复了秀才身份。然而在经历了深重的忧患和困苦之后，他已无意于科举功名，于是收拾行装北游京师，去拜访诸多老朋友，抒发心中抑郁无聊的情怀。当时老朋友大多身居官位，高兴他的到来，相互安慰。黄君于是出资捐了礼部儒士的职位，不久又被授予冠带。但他常常穿着布衣交游于诸公之间，在乡里品评古今，探讨名理之学，高声吟咏长啸，从早到晚，有时饮酒半酣，谈及往事，则感慨悲愤，有豪侠烈士之风。

过了一年，他回家乡，遭遇妻子徐孺人的丧事。徐孺人与黄君共度患难，却又不能白头偕老，黄君悲伤不已。当时黄君年过五十，将家事全部交给两个弟弟和儿子管理。自身屡遭磨难，家业也逐渐衰落，但黄君心胸气度开阔豁达，不以为意。

黄君生平孝顺父母、友爱兄弟，抚养幼弟们都各有成就。家中原本多财，他从不私自积蓄。遇到姻亲、朋辈中有贫困、死丧之事，触动了他的情感，就捐资赈济抚恤，毫不吝啬。后来在家中修缮了萃焕园，建造楼房，供奉祖先，每年按时节举行祭祀，联络聚合宗族亲人。又另外建了祠堂，绘制父母遗像，特别祭祀。友人徐汶、族兄黄珽去世，他收养他们的遗孤作为自己的儿子抚养。厚待伦常，和睦亲族，被乡里所称道赞许。

黄君年轻时专攻诗歌，努力追摹古代作者。从北游归来后，著有《泰岱寄白》、《寄润燕山和鸣》等诗稿，足以流传后世。丁丑年（1577年），我解除南京的职务回到乡里，黄君倡导组织诗社，偕同良友相聚取乐，打算以此终老。然而时日无多，黄君患了鼻衄（流鼻血）之病，虽然很快痊愈，但形体和精神日益疲惫。又过了两年，痰疾突然发作，竟然一病不起。距他出生之日（嘉靖癸未年，1523年八月三十日），享年五十九岁。

配偶徐氏，是南平县尹徐敔峯君的女儿，先于黄君去世。儿子两个：长子继立，是太学生，娶武进太学生董言礼君的女儿；次子继元，聘定同邑太学生张麟瑞君的女儿。女儿两个：长女许配给无锡光州太守陈以忠君的儿子尔驭（已聘）；次女许配给无锡县学生华钦皋君的儿子某（已聘）。都是侧室所生。孙子一个：毓祥，聘定同邑太学生陈必铭君的女儿，是继立所生。

唉！黄君自祖父辈积累德行，到了他自身，努力求学，磨砺节操，三代人因善良而享有乡里的声誉，最终却因财富过多而受到牵累。苛刻的官吏徇名（追求执法严厉的名声），用法律来困厄他；贪墨的官吏嗜利，用钱财来勒索他。险阻艰难，他几乎都尝遍了。到了晚年，才开始走上坦途，然而寿命又不长久，刚及下寿（六十岁左右）。我记述黄君的生平，不禁为世道而感慨叹息，因而系以铭文。

铭文曰：

吏议偏邪世路险，豺虎横行民倒悬。

君有厚积合义施，小人侧目璧招嫌。

宛如虞罗翼垂折，苍天默佑出深渊。

福善之报终不爽，美名远扬四海传。

胸罗古今文采焕，布衣韦带意安然。

冠裳荣名若遗弃，归隐园林自悠闲。

文质彬彬此君子，祈愿福寿却难全。

一朝溘逝行人悲，唯留不朽在斯篇。

万历十年，岁次壬午（1582年），孟春之月。

备注：刘光济（1520－1584），字宪谦，南直隶江阴县（今江苏江阴）人。嘉靖二十三年（1544）进士，由户部主事，历临清推官。俺答犯都城，刘光济自告奋勇督饷云中，临危不惧，英勇作战。后累官南京兵部尚书。万历五年（1577）九月，张居正谋“夺情”，刘光济力持不可。张居正恨之，嗾御史曾士楚劾刘光济“旷废”，于同年十月二十一日致仕。万历十二年卒，年六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