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地絮语》

独钓清流

　《山坳里：一个中学教师的叙述》

独钓清流

2、一夜不眠

老汉领我到“解放”牌卡车边，和我一般年岁的卡车司机，在车厢尾招呼三个工人搭跳板装大圆木。工人滚进最后一根，司机爬上车厢顶，用绳索打扣固定圆木，跳下车厢，招呼我这个“高个子”坐进驾驶室。老汉跟边来，嘱咐司机几句。司机会意，上车猛踩几脚油门，卡车“呜-呜--”前行。

土地坳这个小镇，路面刚铺过一层碎石，街窄狭长，司机那辆镇上人戏称的“喇叭不响，什么都响”的老爷车，载重大圆木去县城。车出镇街，路面压出两条凹槽线来，车头坐着的我，屁股都能感到车轮左右的摇摆。

老爷车走出小镇不远，迎着面的是弯道爬坡。爬过坡顶，接着回旋下行，这样的反复，我不知前路还有多长，担心出现嘎斯车熄火的情况。

老爷车行驶到官舟街道，路途无恙。出官舟，老爷车前窗档风大玻璃的视界敝亮了起来，我也前倾看窗外。“呜-呜--”，司机加踩几脚油门，对我侧头，说前面还有最后一个上坡弯道，过道口就一路蜿蜒下行了。

过了道口，老爷车盘山蜿蜒回旋下行，我眼里的视线也在下行。车转过一个拐弯处，我看到了乌江，有些兴奋：“停车！停车！我下去看看”。司机笑我：“看你，哪像个高个子”。司机向前开了几十米，在垒放几块大石头的转角处停下。我下车，爬到有我半身高的那块大石头上登高看乌江，一时不语。司机说，高个子，你教书的学校隔乌江近，行啦，走吧，看得够的哟。

老爷车进县城河西北场口，场口红旗路主街和背街两条道，大圆木要在背街上的木工厂下车，我和司机在场口分手。司机陪我走出几步，指示沿红旗路直走到沿河大桥，客车站在大桥不远处，过去留存室取行李。

我沿红旗路走出十几米，没听见身后老爷车“呜-呜呜--”的驱动声。回头望，司机对我笑脸站着，手示我快去办自已的事。我心感慨，独立人生来沿河，路途多受关照很幸运。

我快步前走，急冲冲走到沿河大桥，去客车站行李存放处取行李。客运职工说，教育局的人帮你取走了。

行李着了地，去县教育局报到的事就不那么着急。高中念书时，看过作家沈从文《箫箫》《边城》这两本小说。去贵阳念书，毕业定向分配有遵义正安、铜仁沿河两个选项。大多是受这两本小说的影响，定向来沿河。现在在河西漫步看河东的吊脚楼，土家布衣的服装，身边“毛”呀“妹”唉的笑语，还别有一翻情趣。

我沿红旗路打听教育局，几个初中生指引我进教育局的那个小巷。我进巷去教育局办完注册报到手续，肩扛大包袱，中年男教师帮我提藤箱，送我到东风码头。俗称“气阀子”的“东风”号铁壳船开过来，下客上客，我是最后一个。

“东风”号开动，“突突突突----”向东岸驶去。我在船尾，中年男教师没走，能看见他的笑脸。那一刻，母亲那句暖心的话涌上心头：“在路上，要记着那些帮助过你的人哦。”

“东风”号靠岸，船客陆续上岸，码头迎面是十几米上斜坡，对接那条我姑且叫“三十九级台阶”下坡石梯，一上一下中间隔着一条便道。我在下行台阶底下两级坐下，燃一根烟胡思乱想。定向沿河中学教书八年，现在22岁，莫非30岁前不成家打“光棍”，哪个糟得住呢？怕是要找个土家族妹妹成个家，为沿河增添人口了。脚还没有落地就这样想，自已暗笑起来。

红军渡码头走过去，到沿河中学有一段路，带两件大行李，中途得歇一肩。进学校门，有个上斜坡，进门遇见姐姐出门。

“高个子，是来学校教书的吧？”我回应是来教书。姐姐高兴，帮我提藤箱，引着肩扛大包袱的我去行政楼报到。

过蓝球坝，到行政楼，姐姐手示我行李放楼，自已上二楼教务科办入校报到手续，随总务科大叔去见甘校长。

大叔领我进校长办公室。看校长的表情，欢喜地起身，招呼我坐到他的办公桌前。我坐过去，校长坐下点燃一根，说铜仁烟，牛尾猴，昌静抽不抽烟？

校长嗓音沙哑，看来烟量不小。“昌静抽不抽？”几个字，在他沙哑嗓音里也显得柔和。我泯笑，说己抽，量小。没说几句，校长示意总务大叔，说沿河山大，路途颠簸，这一道来一定疲惫了，先领昌静回屋休息。

我随总务大叔出教学楼，朝50米外那排平房走去。平房南北从向，两人走到平房南打头，大叔说领你来教学楼的那个总务科老师是你李红梅姐姐，住南打头这间。

平房共六间，我住北打头隔壁那间。在门口，大叔没开门，交给我钥匙：“屋子小，收拾过了的，你个子高，腿长怕床窄伸不直哦。”

大叔离开，我开门进屋。屋子隔成里外两间。外间东墙有窗，窗内还有五折向左横拉的“木窗帘”，是防阳光照进来还是防盗进屋来，真是好奇。一张教室用的学生桌贴东墙做办公桌，配对一把补了两个窟窿的藤椅。长1.8米的窄床贴西墙，我躺下还真伸不直，得曲身睡了，好在1.2米的宽够翻身。脸盆架配一根高长条板凳，靠南墙。里间空荡荡，黑暗无灯线。里间墙外搭有一个斜蓬蓬，蓬蓬沟沿坎上外有一块菜地，我的“家当”，其实就是外间一张窄床，一张课桌，一把旧藤椅，一架脸盆架，一根长条凳和屋顶正中吊着的那个5瓦灯泡。

学校没开学，食堂没开伙，来时自备了一些干粮。掌灯时分，拉灯不亮，周围都不亮，来的头天就碰到停电，便出门去小卖部买蜡烛和蚊香。

大山夹乌江，沿河夏日夜里也出奇地闷热，又不能出门，出门蚊子多，屋内闷坐睡不着，只待天明看情况了。

屋前窗外几米处，植有十来棵大叶芭蕉树。我不知外出大鸟什么鸟，夜深翅打芭蕉叶“扑翅扑翅”飞回几只来栖息。

桌上燃着蜡烛，静不下心来，我背靠藤椅在烛光里遐想。由远及近，一个人的脚步声朝我这个方向走过来。这排房目前就南打头的李姐姐家和我，来人过南打头那定是来我这屋了。

大叶芭蕉树叶里那几只大鸟，又“扑翅扑翅”急促飞离。脚步声走过来，我起身，未等敲门我开门，是甘校长。

我迎进校长，请坐学校配发的那张有些年成的旧藤椅，连杯水都没有，打开那包小卖部买蜡烛时捎着的“牛尾猴”香烟，给校长点上。校长猛吸两口：“昌静，沿河条件差哦。”我看着校长的笑脸，说，没得事，不用多少时间就可惯了。

没说几句，校长熄灭香烟，起身说，昌静，晚些了，早点歇。我离床沿，起身送校长出门，走到平房南打头，看着校长打着手电过操场坝。

回屋。1987.8.19，我桌上的那支蜡烛一直燃着，照着我一夜不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