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在永嘉与乐清交界的岩上厂坳俯览淡溪</p> <p class="ql-block">本文入选该丛书</p> <p class="ql-block"> 门前三棵树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我旧居门前先后生存过三棵树。</p><p class="ql-block"> 最早的是枫树。长辈说要三人才能合抱,仰起头掉了帽子还看不到树顶,总有上千岁,是此处唯一的风水树。树下有眼夏凉冬暖的水。因这儿是两县交界,交通要道,故成了路人小憩的乐土。</p><p class="ql-block"> “喂…… 吤呣飞过青又青, 吤呣飞过带铜铃……”</p><p class="ql-block"> 瞧,山民们三三五五、断断续续、肩挑重担,手持挡柱。尽管气喘吁吁、汗流浃背、步履艰难,但一望见大枫树,他们便使出浑身解数,振作精神,抛起嘹亮的山歌,颤悠悠地奔向树底,放下重担,拎起汗臭兮兮的毛巾到小溪中清洗一通,畅饮一番。凉水沁人心脾。山风习习吹衣,闲聊一会便神清气爽,力量平添。于是又背起竹木,挑起草薪、土肥继续攀登上路,奔向乐清,挑进永嘉。前者去后者来。咔嚓咔嚓的挡柱落地声、山歌声、劳动号子声此起彼落、回荡山谷、鸟雀惊飞、乌鸦唱和。大枫树,这位惯看秋月春风的老人,迎朝霞、送夕阳,树下一批批垂髫少年,几度春秋,竟成了白发老叟,次第有去无回。我家祖祖辈辈,受恩尤深:三伏天,田间回;树荫凉、清水甜。千古长者,风骚独领;穷山僻壤,风物无边。它是先人的依托、山林的主宰。</p><p class="ql-block"> 然而,我出生的那一年——1958年,它受特大风暴袭击,一支粗壮的分枝给击断,落在我家的茅庐上。那时风狂雨大,茅屋倒塌了。全家无处藏身,母亲急中生智抱我躲到谷仓中避难。不久,“共产风”也刮进了深山:我家的猪牛六兽,粗细粮食,全给搬到六七里外的大队部。我爷爷不忍离开朝夕相处的大树和那座重修的草庐,苦苦要求给他留点粮食一人留守,却遭拒绝,爷爷一气之下生了病。没几天,又一批人来砍大树:劈成柴运到淡溪水库工地烧饭了。据说砍了好几天,劈了好几天,也搬了好几天啊!大树走了,我爷爷一气再气,气愤交加,也随大树走了。</p><p class="ql-block"> 他们离去我尚无记忆。爷爷没留下遗像,大树倒留下了伟岸而深沉的大根桩。小溪是我童年的乐园,树桩是我的常憩之处。父亲常指着它怀念爷爷,埋怨那股害人的“风”。当年全县造了10来座水库,存在到今的有淡溪水库等等。</p><p class="ql-block"> 继枫树而起的是桃树,它也许与我同时生长。它在枫树左侧3米处的路边溪坎上,长得茁壮茂盛。到七十年代初已是生气勃勃的“青壮年”了,华盖般地撑于小溪之上。桃花盛开时蜂蝶翩跃,行人注目。不仅“人面桃花相映红”,连山谷也增光添彩,暮春之际,落英逐流水,缤纷满涧红,但没过几年,它却“英年早逝”了。其死因虽非“杀”,却属人为。</p><p class="ql-block"> 那时我家乡——千年不闻锣鼓,万载不见龙舟,地道的“三座茅庐一个村”,却奇迹般地成了闹市——永嘉、乐清两县最大的自由市场。</p><p class="ql-block"> 木材、农副产品从永嘉涌出;海盐、米、猪肉自乐清挑上来。逢农历二、七日集市,人多达几万。看看木材市场吧:道旁,梯地斜坡上……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立倒斜横、参差错落。如麻梗,似兵库,到处是木头,到处有人群。海鲜、农产品市场是另一番情形:薯丝、大豆、玉米、棉花;鱼干、虾皮、盐巴……路上、梯田中、房前屋后,一箩箩、一袋袋,主人坐、客人围。随着无数把秤尾的摆动,竹篮小袋满了,大箩小袋空了——希望得以大交流,无数阴沉黑瘦的脸顿时有了春意。</p><p class="ql-block"> 闹市日闹,可是桃树日枯。它扎根的土中有了盐份,它舒展的枝叶受尽折磨。看,多少木头、毛竹……在它身上蹭擦撞击,多少顽童从它身上摘花折枝。绳锯木断;瞧,其主干面路的一边给擦出了深深的道儿。还有更惨的一幕:“自由市场”是当时资本主义尾巴的聚集地,政府严惩不贷,无其存身之地。先由乐清县发动打办、公社民兵等等全面出击。赶集者闻风逃到永嘉境内,管理者望“市”兴叹,于是常出现两县夹攻的悲惨场面。管理者全副武装,发扬“二不怕”精神,连夜隐蔽到闹市周围,待货物到齐之时,一声令下四面包围,守住要道,“叭叭叭”,冲天开几枪,“站住”,“往哪里逃!”简直与剿匪追贼无异。而赶集者闻声如触电:东南西北乱窜……有的火速扑向自己的“命”——抢起木头、挑起盐巴、背起猪肉——叫爹娘、喊天地、啼哭号叫,闹市即刻成为悲惨世界。</p><p class="ql-block"> 每逢那个场景,桃树的灾难就更深重了,背着东西逃命的,哪能还顾前顾后?嚓嚓嚓,一根根竹木从它身上擦蹭过去,小枝叶纷纷被击落,说它“遍体鳞伤”一点不过分。但它也有害人之时。一次一位背着长木头逃奔的老农,不料后头撞在它身上,人被反弹,跌入溪涧,头被 溪石撞了个洞,鲜血溪水似地涌出来。横在溪坎上的木头愣是给管理人员没收了,他还哭叫不止,被我们勉强抬往医院,但终因流血过多,没几天就闭上了眼。但闹市却仍然如故,且越发繁荣。而这不幸的桃树也终因经受不了折磨枯死了。有人说它害过人,该死。而我却怜 惜它,它伴我多年,把它锯下做成牛轭,做为纪念。</p><p class="ql-block"> 自然受灾殃的不只是我家门前的桃树。凡闹市所在之处均连年寸草不长,故园曾一度成了不毛之地。</p><p class="ql-block"> 一棵梅代替了桃树。桃树在时梅已生长,但很缓慢。桃树死后它就跳出来一展风姿,大显身手。那时外来打击已与日俱稀,七十年代末这个“闹市”不管自散,顾客寥寥以致绝迹,闹市终成废墟:光秃秃的山谷渐渐长满草木;露天的锅灶之类不倒自塌,乱石交错,灰烬肥杂草,乌鸦树梢啼。故乡,我的故乡又还其本来面目——深山。</p><p class="ql-block"> 梅日益繁衍,傲霜伴雪,怡然自乐。它不再有枫、桃树那样的厄运了。每至冬末春初,满树花似雪,清香溢幽谷。一树独开,一花独艳。我常徘徊其侧,沐浴馨香;倾视其姿,赏心悦目。夜深人静读写倦怠时,我推窗闲赏,浮动的暗香随月色泻了进来,深吸一口,顿觉神清意惬,倦意自消。然而好景不长,不久,我考上大学离它而去了。寒假回家,它均以满树似锦的繁花迎候我。每回归故园,往往未见父母面,先闻梅花香。它洁我心、坚我志,我虽身在千里外,心却惦记着它。</p><p class="ql-block"> 二十来年过去了,旧屋被火烧,全村迁居。我一直无暇回故园,听说梅花依然枝繁叶茂、满树繁花、香飘遐迩。我每至残冬孟春之际,就隐隐地闻到一股清香,眼前浮现一株寒梅。</p><p class="ql-block"> 今天据乡干部说,故园已在修筑公路了。它将又热闹起来,不过这回不是“闹市”,而是作为雁荡山的一个景点开发的了。我想我的梅花将受文人墨客的青睐,安然无恙地活下去了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补记:本文选自作者的散文集《归真集》,写于1990年代。记得完稿不久,老邻居说梅树被盗砍。</p> <p class="ql-block">俯视栏杆处西去三四十米便是三棵树当年存活之地。</p> <p class="ql-block">此谷底是当年集市繁荣之地。</p> <p class="ql-block">此为永乐交界处,淡溪水源西限</p> <p class="ql-block">岩上厂东侧风光</p> <p class="ql-block">凤凰峰</p> <p class="ql-block">双孔雀</p> <p class="ql-block">榔头峰</p> <p class="ql-block">犀牛🦏望月</p> <p class="ql-block">中秋故乡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