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陪护椅的金属支架在夜里泛着冷光,老太太看到它就皱了眉:“这怎么能睡?你们年轻人骨头嫩,明天该腰腿疼了。”八十一年的人生里,她总把“安顿好别人”放在最先,哪怕此刻因拔牙住院,半边脸还微肿,心思却仍绕着床边的儿女转。</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把折叠床展开,挨着她的病床。夜里两点,月光从百叶窗的缝隙溜进来,刚好落在她睁着的眼睛上。我忽然想起自己也是这样,换了新地方就第一晚就难以入睡,哪怕做销售跑了半辈子出差,这点执拗始终改不了。原来有些习惯,真的会像藤蔓一样,从母亲那里,悄悄缠上儿女的人生。</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护士来量血压时,母亲挣扎着要坐起来,她的手背上还留着输液的针孔,皮肤松得像揉皱又展平的棉纸,却仍本能地想把体面留给别人。床头柜上放着奶粉,白天不能进食,只能喝温凉的米汤加些奶粉,她总说“不饿”,转头又问我“你吃没吃晚饭?”。我忽然发现,母亲的“不饿”和我的“不困”,原是同一种心思——在亲人面前,我们都学不会把自己放在前头。</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前些日子老太太整理物件,翻出了那块镀金奖章。是国家给五十年党龄老党员的纪念,背面刻着“光荣在党五十年”,边缘已经磨出了细痕。母亲党龄六十年,前几年还能稳稳当当的参加党会听别人读党报,如今组织会议不参加了,却总把勋章放在盒子里。她说“这是国家给的念想”,语气里的郑重,像当年在党旗下宣誓时一样。</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病房的灯昏昏的,母亲忽然轻声说:“人老了,就像稻子黄了。”我握着她的手,那双手曾给我们织毛衣、包饺子,如今连握稳水杯都要慢半拍。“稻子黄了,不割也会倒;人老了,不走也得走。”她的声音很轻,像落在湖面的雨,却让我鼻子发酸。父亲走后,母亲的话少了许多,因为耳背,老太太也不愿多说话。虽然姊妹四个轮流去看她,大姐离得近照顾,但她还是一天天见老,眼角的皱纹里,渐渐积了些孤单。</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她耳背,我凑到她耳边说:“等好了咱就回家,牙齿好了,给您包白菜猪肉馅的饺子。”她点点头,眼睛慢慢闭上了。窗外的天快亮了,陪护椅还在角落里立着,我忽然明白,不管我们多大,在母亲眼里永远是要“安顿好”的孩子;而不管母亲多老,她心里装着的,永远是比自己更重要的人。</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晨光漫进病房时,母亲的呼吸匀了。我看着她花白的头发贴在枕头上,忽然想起小时候她哄我睡觉的样子。原来岁月是个圆,从前她护着我们长大,如今换我们守着她变老。只是这一次,我多希望时光走得慢些,再慢些,让我能多听她说说稻子黄了的故事,多陪她走几段安稳的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