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票

运粮河畔

国庆假期回老家，妈说：“你伟哥和秋弟也回来了，昨天还过来问你啥时候回来。”话音刚落，门外一个高腔大调的声音就传了过来：“良娃，回来了也不说一声，怕来找你喝酒？”扭头看时，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已经前后进了院门。 前面的是伟哥，长我一岁；跟着的自是秋弟，小我生月。我们仨是打小一块长大的穷哥们，一起上学，一起逃课，一起挨骂，很是要好。 二哥种的苞谷收成还行，铁丝网围着，金灿灿的堆了个大圆垛。倒上茶，就坐在苞谷垛边聊天闲话。 　　“没见你俩的车，咋回来的？坐火车？” “国庆高速堵车严重，上次差点回不了家，我们商量一起坐高铁，正好现在有直达车。”回话的是伟哥，秋弟腼腆，从小就不爱说话，还好有技术，在南方修模具，收入相当可观。 “现在逃不成票了吧？”我笑着问道。 “老弟，你看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亏着是在咱自己屋里说话，要是在别处不叫人家笑话。”伟哥一手指着我笑着说道。 “良哥，你也知道，那个时候家里穷，没办法，能省就省，现在谁还干那事儿。”一直没说话的秋弟终于接腔，说完端起茶杯吹了吹，轻轻抿了一口，又把喝到嘴里的茶叶吐到地上，擦擦嘴没再继续说。 “秋弟不说，我都快忘了。那年秋里，好像也就是这个时候，我从石家庄坐火车回来，到站的时候都后半夜了，刚出站，看见前面一个人影，全身黑咕隆咚的，就露两只眼映着路灯光，贼亮贼亮的。走近一瞧，你猜是谁？”伟哥说完吸了一口烟，扭头看了一眼秋弟。 “当然是我呀，还能有谁？”秋弟不好意思地接口道，“那次从山西回来，没挣到多少钱，舍不得买车票，就扒煤车回来，也没人查车，也没直达车，坐哪儿是哪儿，转来转去，走了几天才到家。路上饿了下火车买个馍吃吃，渴了到站上喝口凉水，火车跑起来，白天还好说，夜里风吹着也怪冷，就扒个煤窝蜷到里面，浑身上下弄得黢黑，跟那煤一个色。半夜到站，下来火车，正愁没处去，碰见伟哥了，你说巧不巧？”秋弟眨了眨眼不说了。 “当时差点没认出来是他，全身跟个黑炭似的。”伟哥指着秋弟说，“我带他找个饭店，洗把脸，给他换了两盆黑汤子，吃了饭都三点多了，也不住旅社了，我们俩背着包一路走回家，说说笑笑，到家天都亮了。” 　　“你忘了？那年咱俩从郑州坐车回来，”我看着伟哥，边说边给他俩续上茶水，“我买了半价学生票，你提前偷偷上车，查票的时候你钻到座椅下，我用包挡住，不让人家看见。”他俩听我说到这儿都笑起来。 “快三十年前的事了，你还记那么清。不过，你还别说，钻到下面闻着脚臭味儿睡得特别香，比你们只能栽个盹强多了。”伟哥又抽了根烟，噙在嘴上，边打火边呜呜啦啦地说。我们俩不抽烟，他也不用让，只管自己吸。 “那时，伟哥还教我各种逃票的方法。”秋弟瞅机会插话。 “是啊，那时候四外跑，新疆摘棉花，山东晒盐，山西挖煤，湖南修路，啥活都干过，下苦力挣钱，为省钱给孩子带个零食玩具什么的，生了很多歪门儿：有时候钻椅子下面，有时候躲厕所里，有时候逼急了爬到火车顶上，有一回差点掉下去，说说都是笑话。”伟哥边说边抓了抓头发。 听着他们大发感慨，我忍不住打趣道：“看来，还真是穷则思变啊。哎，伟哥，你现在开工厂办企业该不会也‘偷税漏税’吧？”我问。 伟哥喝了一口茶，还没顾着咽，秋弟接腔了：“良哥你可真会说笑！伟哥这十来年生意做大发了，但他有一个原则，就是偷税漏税的事儿从来不干。” “就当是给国家的补偿了”伟哥接着说。 我朝他俩竖起了大拇指。 “你们那些年逃票有没有被抓住过？”我又扯回了话题。 秋弟说：“我胆小，主要扒煤车，没人查。” 伟哥接过话茬：“叫人家逮住过一回。” “逮住咋办？补票？罚款？” “没，身上没钱，想补也补不了。” “就那都让你走了？” 秋弟只喝茶，听我俩说。 “哪有那好事？到站留下打扫车厢垃圾，一辆火车十八节车厢都扫，扫完腰都直不起来。” 我们都笑了起来。 　　“你那还算好的，我讲个实事，”他俩都停下来看着我，我喝口茶继续说，“一个同学，没考上大学，打工进了黑厂，偷跑出来，没钱坐火车，逃票回来，饿了一路。快到家了，想想没给老婆孩子带个吃的玩的，没脸回去，一念之差，掏出水果刀，抢了一个骑电动车的女的，抢了几十块钱。同学心善，把电动车和手机又还给人家。结果可想而知，还没走到家，警车就到了。判了七八年，前几年才出来。”说完我们都唏嘘不已。 “那后来呢？”秋弟问。 “后来老婆也离了，三个孩子都跟了亲戚，家也不像个家了。” 秋弟说：“他也不是真心要抢，只是迫于无奈，鬼迷心窍了。”我说：“可不是？”伟哥说：“闲了你问问他，现在找到活没有，如果没有，可以到我厂里去。”我答应下来。 　　一阵风吹过，几片杨树叶飘落在脚下，和那玉米棒子一样金黄。伟哥将手中的烟蒂猛吸了两口，看了看，揿灭在地上，转而抬头问我：“现在你们老师工资咋样？” “涨了，但也没涨多少，跟你们肯定没法比。”我坦诚道。 “那你还不如跟伟哥干呢。”秋弟接着说，相同的话他说过不只一次了。 “都走了，村里这么多娃谁教啊？”妈突然开口。 “大娘说的也是，只是亏了良弟这个高材生了。” 我默然。 到饭点了，妈说在家做，伟哥不依，非要我开车拉上下馆子，秋弟喊妈也去，妈说：“你们年轻人去吧，把媳妇孩子们带上就行，我这么大年纪就不掺和了。” 发动汽车准备走，妈又叮嘱一句：“良娃，记着付钱，可不能逃人家饭钱。” “一年不见，没想到大娘也这么幽默了。”伟哥家嫂子慢悠悠地说。我们又笑了。 文章同步发于本人公众号 图片由豆包AI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