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 那些学生 之回望已成峰峦

阿偶

<p class="ql-block">  多年后,我的孩子上了高中。在一次他们学校的家长会上,校长声泪俱下。说他们宝贝一样的教师被学生气得浑身发抖,血压升高,已经严厉拒绝再走进课堂半步。原因就是学生上课接话茬,下课偷偷在厕所吸烟。校长讲的声泪俱下,家长们听得义愤填膺。</p><p class="ql-block"> 请原谅,只有我在同情之余嘴角还是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冷笑。心想这重点中学的老师还真是没见过世面,有些太过娇气了吧。如果连男孩子的这些小小花招都招架不住岂不是白白担了教书育人的名号。不是吹牛,本人多年之前就曾在分流生的大潮里,赴中流击水,浪遏飞舟。</p><p class="ql-block"> 要不是上课接话茬的正好是我儿子,我几乎忍不住要站起来表达一下我的疑问和谴责,顺便抖落一两个大招了。</p><p class="ql-block"> 所谓大招从何而来?当然来自当年那段与学生斗智斗勇的教学生涯。</p><p class="ql-block">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放到学校也是真理。在当年我们与这群小猛兽周旋博弈的艰难历程中,市工读学校支援而来的两位老教师简直是英雄一样的存在。</p><p class="ql-block"> 从未见他们焦虑,从未见他们大怒,从未听他们抱怨,面对我们一众教师的担忧和委屈,张鸿书老师、郝永刚老师,从来都是笑眯眯的:“慢慢来,慢慢来,要记住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啊!”</p><p class="ql-block"> 再然后,并不很长的时间里,两位老教师那真是: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p><p class="ql-block"> 那些上房揭瓦,下河捉鳖的坏小子疯丫头们居然悄然起了某些变化:打架骂街的少了,上课肆意捣乱的少了,见到我主动打招呼的多了,上课聚焦于我身上的目光多了。讲台上的我不再是自言自语了,讲课时可以找到一两双可以对视的眼睛在那时候是多么令我开心的事啊,这才是初为人师应该有的感觉,不是吗?</p><p class="ql-block"> 等到那个邀我一同洗澡的男孩低着头来和我真诚道歉的时候,我简直受宠若惊,反复的自省作为一名教师我是不是太过脆弱和矫情了呢?他一个还在上学的小孩子能有多少坏心思呢?</p><p class="ql-block"> 在这样美好前景的召唤下,我们处室的所有教师齐心合力,处处一片繁忙景象。杨老师在课间为刮破衣服的男孩缝裤子,孔老师在与女生贴心的交谈,谆谆教诲。而我,一个娱乐文体盲开始特意去了解篮球明星及球场规则啦,以期利用年龄优势快速走近学生们的内心世界。</p><p class="ql-block"> 后来,时机成熟之后我理所当然的作了这些特殊学校里的特殊孩子的班主任。</p> <p class="ql-block">  我很开心,我终于可以将积累的经验,偷学的法宝一一拿出来实施亮相,真是十八般武艺,样样有效。我甚至大胆到开始下笔我的论文《权威,朋友,合作伙伴》以诠释当时我所理解的师生关系,结果,并没有获奖。</p><p class="ql-block"> 没关系,获奖与否丝毫没有影响我的士气。</p><p class="ql-block"> 面对那些捣蛋鬼、调皮猴儿,我真是见招拆招:怕家长的,请来他的父母;贪玩的,停他体育课;孤独的,前去陪伴;阴冷的,温暖他;仗义的,打动他;自卑的,鼓励他啊……对抱团使坏想重启法不责众的,我也有暗器傍身:张鸿书张老师曾教过我最“阴险”的一招叫“狗咬狗,一嘴毛”——挑起矛盾,分崩离析,逐一突破,让魔鬼小团体瞬间瓦解。</p><p class="ql-block"> 当然,所有这些招式里,我最喜爱的,我最常用的,贯穿了我这三十年的教学生涯的,还得是我的杀手锏——爱,爱他们。</p><p class="ql-block"> 这样说不太妥帖,这绝不是招式,绝不是策略,我很爱我的学生们。当我怀着一颗赤诚的心迎面走向他们,走近他们,我无法不爱他们。我终于理解我母亲说的话:这世上没有坏孩子。虽然这句话出自很多名人之口,但我最信服的还是教了一辈子书做了一辈子班主任的母亲。</p><p class="ql-block"> 我的学生小L。一头染过的黄发遮住了半边脸颊,吸烟喝酒旷课打架哪哪哪都有他。焦头烂额中去做家访,L的父亲给我看被极端的妻子剪碎焚烧在地板上的衣物。我很难过。这种氛围下成长的孩子,我不再设计什么教育策略,我觉得我首先要爱他,悄悄的多爱他,小小的弥补他。为了他我曾跑到校长室据理力争,就为取消他的一个警告处分。我不想这可怜的小孩再背负一点点沉重和伤痛。我说请给我们师生一点时间让我们慢慢来,难道不是十年树木百年树人?</p><p class="ql-block"> 我的学生小S。母亲病逝,与继母生活,家访时了解到孩子所处的家庭关系真的是超乎想象的纷繁复杂,日常生活面临诸多的困难和窘迫。S少言寡语性格孤僻,有时会忽然情绪失控做出伤害自己的极端行为。面对一个个被他制造出来的事端,包括讲桌被他踢出来的大洞,我从未对他发火,从未对他感到厌烦,我只有心疼。带他的班级三年,我会因为接他的电话坐过了车站,必须反向回程。我会半夜接他的电话轻声抚慰。那段时间我走到哪里都将“我们S怎样怎样” “我们S怎样怎样”挂在嘴边,以至于我家先生勃然大怒,提醒我“你说的难道不应该是我家郑鉴吗”!( 郑鉴是我儿子。)</p><p class="ql-block"> 我的学生小J,有一天,她来请假。她俯身到我耳边低声说:“老师,我今天要去给我妈买棺材,跟你请个假。”这孩子的家事我虽早有了解,但望着她面带微笑的懂事的隐忍的小脸,我还是忍不住当场伏案大哭。当有一天,这孩子旷课,这孩子早恋,这孩子与同学发生矛盾,我想我有理由理解她,帮助她,偏袒她,甚至我就想要小小的纵容她。</p><p class="ql-block"> 是,我常常当着学生的面,忍不住的哭泣,就如我看见青苗拔节,木叶纷飞也会落泪同出一辙。一次班会课上我大概说到某同学的父母(他的母亲是位盲人)为了供他读书之不易,动情之处大概又掉了眼泪。我同事从我的教室经过时看到,回到办公室和大家嘲笑我:“快去看看吧,她又在那里学刘备呢……”</p><p class="ql-block"> 我听后一点不恼,转身不语。如果非要说我有着“真情为骨,谋略为附” 的刘备式的智慧,我也不去反驳。我没有关羽、张飞做结义兄弟,也没有赵云诸葛亮做肱股之臣,但我曾有为数更多的孩子们与我共度一起欢笑一起成长的美好时光,我骄傲。</p><p class="ql-block"> 一九九六年我自师大数学系毕业,来到天津聋校任教,到今天算来已有三十年。退休临近回顾我这一生的教学生涯,最让我难忘的除了身边那些亲密战友,再有就是我的那些形形色色的,不乏还有些奇形怪状的可爱的学生们。</p><p class="ql-block"> 几十年过去,那个当年在班里做卫生连凳子腿都要擦一遍的小男生,已经结婚生子。那个由妈妈带着去买白衬衫的男孩考上天津警官学院,现在已经成为派出所政治部的骨干。那个公开课当着几位听课校长的面挑我漏洞被我几个巧妙解题方法打的连连败退的瘦高男孩,已经做了私营老板,事业有成。还有那个上课打架一拳捣碎教室玻璃的虎小子,竟也做了一对双胞胎儿女的好爸爸。</p><p class="ql-block"> 如果将我与每个孩子的故事写下来,怕是一本书。</p><p class="ql-block"> 与我同年毕业一起被学生打个措手不及的同事们如今都成了教学骨干。那个抱着大表盘走进教室的小董老师已经做了我们的校长。工读学校的两位老教师都已经离开人世。我仰望他们,直到如今。</p><p class="ql-block"> 汪曾祺在《随遇而安》中写道:我当了一回右派,真是三生有幸,要不然我这一生就更加平淡了。那么从教三十年后的我也想说,在加入教师队伍的第一天起就面对这样一群特殊的学生,对我来说就像命运递过来的青果,当时尚且酸涩,在漫长的人生路上慢慢咀嚼,也能品出一缕缕回甘来。如今含着这丝丝微甜回望来时之路,那些曾让你如坠寒渊的日子,不知何时已成了生命里静默的峰峦。</p><p class="ql-block"> 想起那些年,那些学生,我低头含笑,心怀感恩。</p> <p class="ql-block">  (后记:当年毕业,孤身留在城市,两位工读学校的老教师对我很好,在生活上给了我很多温暖与照顾。怀孕的时候随口说一句就想吃棒子面糊糊,郝老师利用中午休息悄悄的回家给我熬粥。老头儿腿脚不好端着一个大茶缸子向我深一脚浅一脚的走过来的情景,只要想起来必会湿了眼眶。</p><p class="ql-block"> 文中的孩子都是健听人,这样的正常孩子教了大概一两年之后,我又开始接手聋孩子的高中数学的教学任务。这样兼顾两头的教学生涯持续了很多年。</p><p class="ql-block"> 聋孩子也是一群特殊的存在,也有许多难忘的故事,也留下很多美好的记忆。</p><p class="ql-block"> 往事如烟,那些曾以为会淡忘的片段,就像叶脉嵌进了记忆,每一道纹路里,都印记着割舍不下的情怀。容我在以后的岁月里慢慢书写,慢慢道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