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尽人生之二

初墨

　　清晨五点半，城市还沉浸在黎明前的深蓝里，只有东边天际透出一丝鱼肚白。我裹紧外套匆匆赶路，十字路口那间烧饼铺已经亮起暖黄的灯光，像茫茫夜色里唯一的灯塔。

大叔正背对着我揉面，驼背的身影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单薄。案板旁摆着三种饼——撒满碧绿葱花的大葱饼，缀着密麻黑芝麻的芝麻饼，还有刷着金黄黄豆酱的酱饼。香味乘着晨风飘来，是小麦焙烤后最朴实的芬芳。

“还是老三样？”大叔转过身，眼角深刻的皱纹里盛着笑意。那双粗糙的手布满老茧，指甲缝里还嵌着些许面粉。

　　我点点头，在角落的小桌旁坐下。看着他的背影，想起半个月前那个收摊的黄昏，我们第一次聊起他的故事。

那天下着细雨，我加班路过时他正要收摊。“大叔，每天都这么早啊。”我随口搭话。他抬头看了看天：“二十年啦，习惯了。”声音平静，却像投进湖心的石子，在我心里漾开圈圈涟漪。

就是那个黄昏，我第一次知道，这双揉过无数面团的手，曾经在建筑工地搬过砖，在服装车间踩过缝纫机，最后才在这方小小案板上找到了归属。

　　“最早是在工地，”大叔往灶膛里添了块煤，“每天扛水泥，一百斤一包，从一楼到十楼。那时候年轻，总觉得有力气就行。”他掰开一个刚出炉的芝麻饼递给我，“可力气是会用完的。后来腰伤了，干不了重活，就去服装厂。”

他说的服装厂，就是我现在工作的地方。不同的是，他当年踩缝纫机时，我还是个孩子。

“在服装厂做了八年，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手指经常被针扎破，流水线不能停，就贴个创可贴继续。”大叔望着细雨出神，“那时候总想，人不能像机器一样转一辈子。”

　　转折发生在一个普通的傍晚。他下班路过这个十字路口，看见一个卖烧饼的摊子前排着长队。“就那么一瞬间，”他比划着，“我突然明白，我想做的是能让人感到温暖的东西。”

他辞去工作，拜师学艺。揉面、发酵、焙烤，每个环节都重新学起。“刚开始做的饼，硬得能砸晕狗。”他自嘲地笑，“但街坊邻居都说，看你这人实在，饼肯定会越做越好。”

果然，三个月后，他的烧饼开始外酥里嫩；半年后，他研发的黄豆酱饼成了招牌；一年后，他租下了这个小小的门面。

　　“你知道吗？”那天黄昏，他的眼睛在暮色中发亮，“每个来买饼的人，都带着自己的故事。早起扫街的环卫工，赶第一班公交的学生，刚下夜班的护士……我的饼陪他们度过一个个清晨。”

“您的饼——”我咬了一口刚出炉的大葱饼，外层酥脆，内里绵软，葱香在齿间绽放，“有幸福的味道。”大叔的眼眶突然红了。他转身假装整理面团，过了很久才说：“我女儿也这么说。”就在我以为话题结束时，他轻声说：“她要是还在，应该和你差不多大了。”

　　雨忽然大了，敲打着铁皮屋檐。大叔告诉我，女儿最喜欢吃他做的芝麻饼，总说爸爸的饼里有阳光的味道。十二岁那年，一场车祸带走了她。“那之后我一度做不了饼，一揉面就会想起她。”他的声音哽咽，“后来有一天，我梦见她说，爸爸，还有很多早起的人想吃你的饼呢。”他抹了把脸，“所以我又回到了这里。每个饼，都是做给她的。”

此刻，坐在晨光初现的烧饼铺里，看着大叔忙碌的背影，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他的饼总让人觉得温暖。那不是调料的味道，是生活的味道，是二十年如一日对美好的坚守，是把所有悲伤都揉进面团，焙烤出继续前行的勇气。“大叔，今天的饼特别香。”我吃完最后一口。他转过头，笑容在渐亮的晨光中舒展：“今天的火候特别好。”

陆续有客人来了——背着书包的中学生，握着扫帚的环卫工，穿着工服的厂友。他们熟练地点单、付款，接过热腾腾的饼，又匆匆融入即将苏醒的城市。

　　我起身准备去厂里。大叔往我手里塞了个纸袋：“拿着，下午饿了吃。”袋子里是两个芝麻饼，烤得恰到好处。走在去工厂的路上，咬一口饼，香气满溢。这个清晨，我捧着的不仅是一份早餐，更是一个父亲对女儿永不褪色的爱，一个普通人面对生活最温柔的抵抗。

十字路口的烧饼铺亮着灯，大叔的身影在氤氲热气中有些模糊。我知道，明天这个时辰，那盏灯依然会亮着，像岁月长河里永不熄灭的微光，照亮每一个需要温暖的路人。

而我们每个人，不也都在自己的岗位上，用各自的方式，焙烤着属于自己的人生之饼吗？或许不够精致，或许充满瑕疵，但那独一无二的温度，终会成为这个世界无法替代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