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返瑶池，羽化登仙

于我无界

　　乙巳年中秋，辰时三刻，母亲鹤返瑶池，祥云轻绕，清露凝辉。九十三载春秋已毕，她如月满归山，悄然西沉。一生仁厚如初，慈光不灭，恰似瑶台仙鹤，乘风而去，魂归碧落。

　　母亲虽年逾耄耋，然素来康健，无需人日夕侍奉。惟耳聪渐失，肠胃偶有不调，冠心之疾缠绵二十余载，步履亦趋迟缓。然神志清明，目力尚佳，平日以观剧为乐。纵听音不清，犹能借字幕通其意，神情专注，宛如少年。自幼及长，我始终笃信：母亲乃世间至仁之人——此仁非生于安逸，而是历经劫波后，于尘泥中开出的净莲。

本以为母亲可期期颐，福寿绵长。奈何八月十日，门前失足，股骨碎裂，术后卧床不起，终日困于榻席，赖纸尿为生，痛楚难言。幸六个子女皆能床前尽孝。特别是三哥三嫂昼夜不离，悉心奉养，尤以三嫂每日为母按摩四五个时辰，温言抚慰，手不辞劳，使母亲在病苦之中犹得片刻安宁，孝心感天动地。

母亲天性纯良，卧病之际，每念及累及儿孙，便心生愧疚，神情黯然。久之，求生意志渐消，治疗之际多有迟疑，甚或拒药绝食，默然闭目。为人子者，见此情景，唯余肝肠寸断，夜半独泣，五内如焚，却无力挽其志。

回望母亲一生，九十三载风雨，恰与家国沉浮同频共振。她生于乱世，长于困厄，却始终以柔韧之身，承命运之重。其生命轨迹，宛如一部微缩的民族苦难史，亦是一曲不屈的慈母悲歌。

母亲一九三二年生于广州富商之家，幼时锦衣玉食，上学专车接送，庭前花木扶疏，门庭若市。然一九四五年日军空袭，家园焚毁，亲族离散，她携幼妹仓皇出逃。至龙门地界，竟与妹妹失散，孤身流落河源，幸得一寡妇收留，自此扎根异乡。从千金小姐沦为市井孤女，其间悲辛，非笔墨所能尽述。

寄身养母家中时，境遇已不许她继续学业。小城贫瘠，生计维艰，唯靠零工糊口。五十年代，新丰江水库兴建，母亲赴工地为杂役，以微薄之力维生。时我父亲退伍至工地任职，经人撮合，结为连理。父亲出身寒门，适逢移民潮起，举村迁至惠州，母亲遂以非正式工身份随迁，自此扎根乡野，命运再转。

农村岁月，于母亲而言尤为艰难。自幼居城，不谙农事，丈夫常年在外，又无翁姑可依。幸其识文断字，在当时农村实属稀有，故得任大队妇女干部。然时值运动频仍，人心惶惶，母亲终难适应，不久归于生产队，仍司妇女之职。农忙时丈田记分、炊事劳作，因不擅耕种，常遭冷眼讥讽。每受委屈，唯隅坐啜泣，泪落无声。由繁华跌入荒芜，由锦缎坠入粗麻，其间百味，唯心自知。尤以一九六三至一九六五年间，连育三子，十一年内诞下六子，无长辈扶持，无夫君常伴，竟以一己之躯，撑起整个家室，其坚韧之志，令人动容。

家境困顿，田少土瘠，收成难继。幸父亲有薪俸，虽六子嗷嗷待哺，尚可勉强度日。然母亲仁心不泯，常自子女口中省粮，周济邻里饥寒之人。若汝亦生于五六十年代乡间，当知一粒米之重，胜过黄金。母亲所施，皆是从亲儿唇齿间抠出，我少时曾为此怨她偏心。然她怀“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之念，在饥馑岁月中仍持济世之心，此等大善，非圣贤不能为。

母亲一生，三度易身：富家千金，城市贫民，乡间农妇。每一次转折，皆为命运巨浪所抛。然她从未怨天尤人，始终安之若素，如静水深流，不惊不扰。五十年代，曾寻得在广州公安厅任职之堂弟，愿为其谋派出所临时差事。然母亲思故园已毁，留穗不过寄人篱下，又难舍河源养母，终决意放弃返城之机，甘守乡野清贫。我曾问其故，她淡然道：“天意自有安排，不可强求。”此语如钟，久久回响于我心。

我对母亲之理解，非一日而成，实经岁月沉淀，方渐明其深。童年记忆中，母亲身影总在灯下忙碌。每遇困厄，她必立于我侧，不言而教，以慈目温语，予我无尽支撑。犹记高考落第，我意冷心灰，终日闭门不出。母亲不责不劝，唯每日为我煮一碗热面，轻轻放下，转身离去。那一碗面，暖了胃，更暖了心——那是无声的爱，是暗夜中的微光。

追思往昔，母亲独力扛起生活千钧重担，始终坚韧如竹，为我们撑起一方晴空。及至成年，我才真正懂得她的无私与刚毅。她以一生行止昭示我们：人生纵有起伏跌宕，只要心怀善念，勇敢前行，终能穿越风雨，见得云开。母亲是我生命中的灯塔，无论风急浪高，只要想起她，我便不惧前行。

谨以此文，遥寄慈母：亲爱的母亲，岁月虽磨去您的青春，时光虽刻深您额上沟壑，然您那浩瀚如海的爱，早已化作星辰，永悬我心。愿我的孝思，能抚平您眉间沧桑；愿我的感恩，可染青您鬓边霜雪。今您鹤返瑶池，羽化登仙，愿瑶台有座，莲台有光，清风常伴，明月长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