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选择

游人

　　父亲走后的第一个秋天，风里刚有了些凉意，家里的藤椅便总空着一角。那是去年十月，父亲的离开像带走了家里的一束光，日子突然慢了下来。

四个月后，没等我们兄妹俩合计着“接母亲来身边添双筷子添床被”的孝心落地，九十岁的母亲便先有了主意——她自己找好了去处，一家位于上海金山的养老社区。

曾经，对于母亲选择到外地的养老社区生活，我们是满心不解与不舍，总觉得将她安置在远方内心深感不安。母亲却笑着说“我想去过自己的生活了。这里价格实在，我省点心，你们也轻松”。

可住了一阵才发现，那里医疗服务跟不上日常需求，小毛病要跑远路，急事儿难及时响应，也是这份不省心，让她后来主动提出换地方。

　　母亲耳聪目明，平日里总爱捧着平板上网，自那之后，刷到合意的养老社区视频，便兴冲冲转发给我们，催着一起帮她筛选。几番比对，“太湖椿”三个字渐渐清晰。

最让母亲动心的，正是之前社区欠缺的医疗保障：三甲医院就在隔条马路的地方，日常量血压、测血糖不用出门，社区健康中心站就在楼下；要是需要去医院复诊，每周都有专车接送专人服务挂号取药；就连吃的常用药，都能申请免费配药到家。

　　有了之前社区的经历，对母亲这次要去的养老社区，我们起初还是心怀忐忑。直到跟着她，去看那片栽着桂树的院子，看健康中心的灯亮在楼下，看一间间活动室里摆着画架、手工艺品，看她行走在无障碍的宽敞场地，才放心了一些。

当风拂过头发时，看到母亲眼里的光，我们才忽然懂了，母亲要的不是我们羽翼下的庇护，是一份自在的体面。她耳不聋眼不花，笔下的山水仍有灵气，怎甘心困在方寸家里，日日等着我们问安？

　　之后的三个月，我们陪着母亲去了四次太湖椿养老社区，每一次都离“确定”更近一步。

第一次考察，看楼层朝向，母亲选中了十一层四十平方的户型，觉得“够住”，便先下了预订。

第二次考察，是因为过了一个多月，社区推出大户型，她心动了，说画画需要大空间。当她站上十二层的大户型，看着开阔的空间，能同时摆下画架与书桌，大阳台还能晒满画纸，视野宽阔，湖水在远处泛着光，她眯起眼笑：“这个更适合，画画的地方大了灵感才装得下，画画时抬头能看水。就选这八十六方的！”这次我们还审视社区的健康中心、活动中心，品尝了食堂的软食。

第三次没再看房子，而是带母亲参加入住前体检——社区特意安排了医护人员全程陪同，化了不到一个小时时间，从抽血到心电图，每项检查都走了绿色通道，母亲拉着社区管家的手说：“这么省心，检查好了我住着你们也放心。”

直到第四次，才算真正迎来搬迁入住，一切水到渠成，顺心如意。

　　国庆前夕那几日，我们帮她收拾行李。纸箱摞得比人还高，里头是她攒了大半辈子的家当：画了一半的山水卷轴、用了多年的狼毫笔、装颜料的木盒、跟随多年的缝纫机、爱美打扮的衣服……联系货运、打包装车、到社区后拆箱收纳整理，我们按提前拟好的计划一步步推进。

母亲则最关心小电动车要停放在哪个角落，要方便充电。当社区工作人员帮忙物色好车子停放位置时，母亲的眼里亮着雀跃的光。

　　乔迁那天，母亲换上了最喜欢的波点裙。新家门楣上贴着“福”，社区工作人员围在门口，笑着迎上来：“赖老师，欢迎回家！”母亲在门口认真剪了红绸彩带，随着清脆的掌声响起，门卡刷开了家门，裹着秋日的暖意顿时漫进屋里。

　　母亲快步走到阳台，此时远处湖水如镜，岸边的树影被风吹得轻轻晃，不远处的三甲医院大楼隐约可见，她的笑声比秋阳还暖：“以后你们不用惦记我看病的事儿啦，下楼就能查身体，去医院还有车接，这八十六方的屋子，住着舒心又安心！”

　　我们知道，母亲的选择里藏着多少通透。她不愿把晚年困在“养儿防老”的旧观念里，更不想让奔七的我们为她操劳。

在她眼里，十二层的湖景房不是孤独的堡垒，而是她的“艺术工作室”与“自由天地”——晨起画一幅太湖秋景，午后开着那辆红色小电动车和新友逛遍园区；傍晚在活动室里执笔蘸墨前，还能先去楼下健康中心测个血压……她把养老过成了一场兴致盎然的探索，这在许多传统的老人看来或许“前卫”，于她却是理所当然的生命选择。

　　当最后一件行李归位，母亲推开阳台门，湖畔的风裹着桂香扑进来，瞬间漫满了屋子。

她回头朝我们笑，伸手拍了拍身旁的画架：“你们看，这风这光线多好！以后在这儿画画，都不用开窗借景。”

说着便拉过我们的手，“你们也别总惦记我，多顾着自己身体。”

阳光落在她的发上，泛着柔和的光，她絮絮地跟我们说着画画的计划和参加社区活动的安排，眉眼间满是期待。

我们陪着她站在阳台，看着她指尖划过空气勾勒未来的模样，忽然懂了：母亲要的从不是“被照顾”，是带着热爱与体面，和我们彼此安心地，按各自的心意好好活着。

　　如今我们兄妹也近七十岁了，常说起母亲。从前总觉得养老是件沉重的事，是步履蹒跚，是倚门盼人归。可母亲让我们看见，老也可以是明亮的——有热爱的事，有自在的空间，有不拖累子女的清醒，也有把日子过成画的底气。这份通透，才是她给我们最好的榜样。

　　最后，祝愿母亲健康，长寿，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