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溪秋忆

三乐哥

我总讲，秋是要分地头的。故都秋有清寂风骨，江南秋带润软水汽，而岑溪的秋，藏在桂香、江波里，更藏在樟木老街的褶皱里——那片献给初恋的乌桕叶，裹着青涩的暖，也缠着后来的凉，是我走了几多地方，都忘不掉的滋味。 前几日从外地转来，刚落车站，风就裹着桂香扑来。老桂树长在樟木老街口，旁侧立着块裂了纹的青石板，当年我总在这等她，脚边总落着卖糖画的老头洒的糖渣。桂树枝桠伸到青石板上，花瓣簌簌落在肩头。 我蹲下来捡，指尖沾了细碎的黄，忽然想起多年前的午后：也是这桂香里，我在义昌江边选了片泛红的乌桕叶，指腹反复摩挲着叶脉，那纹路像老街青石板的裂纹，粗粝里带着点软——我攥得紧，连指尖都浸着叶汁的凉，混着紧张的热。等她过来，我连话都讲不利索，只把叶子往她手里塞。 她拉我进斜对门的樟木老茶馆，木门吱呀响，里头飘着六堡茶的焦香。老掌柜攥着把掉了骨的蒲扇，给我们倒了杯凉茶，茶杯沿沾着圈茶渍，还多添了半勺炒过的姜丝，说“秋凉，喝了暖”。那欢喜，比桂花还甜。 如今再闻这香，我又捡了片乌桕叶，指腹触到的叶脉依旧粗粝，却没了当年叶汁的凉，只剩物是人非的寒——她当年扎着的马尾、笑时露的虎牙，倒像老街墙上的标语，风吹日晒得只剩个模糊影子，想抓都抓不住。 傍晚仍去义昌江边。夏天的江闹热，细娃子玩水、马达声盖过虫鸣；入了秋，静得能听见心跳。我坐在石阶上，看夕阳染红河面，白鹭掠过。 钓鱼的阿伯笑说“秋鱼懒，要等咧”，叶樟木老街的方向传来阿婆的吆喝：“细娃，收柚子皮咯，要落秋露咯！”风拂过岸边的乌桕树，叶子落在水里漂远，我盯着那点黄，忽然酸了眼——当年也是在这里，她把卷了边的乌桕叶拿出来给我看，指尖轻轻捋着叶脉，说要夹在课本最厚的页里；如今叶子还是一样落，只是再没人跟我一起，等它们漂到江那头，也再没人跟我一起，摸一片叶子的纹路。 昨日去山里，天龙顶的茅草黄了大半，像裹了层旧毯子。村民背着板栗篓路过，笑问“后生，尝颗不？”山脚下稻田翻金浪，收割机声混着炒六堡茶的焦香，暖得人心发沉。 我站在田埂上忽然想：要是她还在，该会拉着我从叶樟木老街买袋炒栗子，再去樟木老茶馆讨杯热茶，听老掌柜絮叨今年的桂花开得早，说我们俩“后生仔慢慢喝，茶凉了我再续”，还会跟我一起蹲在江边，捡片乌桕叶，比谁摸得的叶脉更清晰。 今日路过樟木老茶馆，木门换了新的，里头坐的不是老掌柜，是个扎着高马尾的年轻姑娘，手里摇着新式的塑料扇——跟当年老掌柜那把掉了骨的蒲扇，倒像两个朝代的物件。 姑娘泡的六堡茶也醇，只是少了老掌柜那手“醒茶”的功夫：当年老头总把茶饼在陶壶里焖够半个时辰，茶汤里带着点陈木的香；如今姑娘用玻璃杯泡，快是快了，却少了点等茶的耐心，也少了点老茶馆该有的慢滋味。她递茶时笑问：“叔，常来喝老茶？” 我望着她，手里还攥着那片乌桕叶，忽然想起老掌柜当年的模样，想起她凑在我耳边说“这茶比糖还甜，这叶子纹路真好看”的声音——一样是递茶，一样是笑，只是听的人、说的话，都不是当年的了。 夜里坐在阳台，捧着杯六堡茶，明明是熟悉的醇味，却喝出点涩来。指尖还留着乌桕叶的粗粝感，樟木老街的桂香还飘着，望着义昌江，我才懂这秋少了啥——少了个替我收乌桕叶、陪我摸叶脉、等老掌柜焖茶的人。 郁达夫愿折寿换故都的秋，我倒愿把往后的秋都折了，换当年在老街桂树下多站一刻，在老茶馆多坐一阵，在江边多摸一片叶——哪怕就听她多讲一句“这叶子真好看”，听老掌柜多絮叨一句“茶凉了再续”，也值了。这岑溪的秋，是我心头最软的景，最难忘的香，也是最疼的旧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