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看童弈 —— 在时光缝隙里窥见永恒的刹那

溢香居士

<p class="ql-block">  深秋的早上,晨曦如金箔般筛过树枝叶隙,在红领巾公园的一角,看见了这对青铜童子雕像。他们相对而坐,凝固在永恒的棋局里,一个托腮凝思,一个扶额沉吟。青绿的铜锈爬满孩童圆润的肩头,像是时光特意留下的吻痕。</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棋盘棋子——这方寸天地暗合着天圆地方的古老宇宙观。两个孩子赤裸的脊背在阳光下泛着幽光,让人想起《庄子》里“曝背而谈”的渔夫,只是他们将对话藏在了棋子的起落间。托腮的孩童眼神清亮如初融的雪水,即便青铜的质感也掩不住那份专注;沉思的孩子眉头微蹙,这个年纪本该在田野追逐蜻蜓,却在此地演练着成年人的谋略。</p><p class="ql-block"> 这让我想起王羲之《兰亭集序》里“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的俯仰自得。孩童的棋局何尝不是微缩的宇宙?他们的世界尚未被功利侵染,输赢只是规则内的游戏,如同蝴蝶追逐花瓣无关风的方向。现代人总把“闲情”当作奢侈品,却忘了孔子赞许的“沂水春风”——真正的闲适从来不在远方,就在此刻凝视童真的瞬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青铜是会呼吸的金属。这些铜绿不是衰败的印记,恰是生命与时间达成的和解。就像汉代博山炉上升的袅袅青烟,物质的形骸终将转化,精神的气韵却得以长存。两个孩子从被铸成的那一刻起,就开始与风雨、空气、日光进行着漫长的对话。</p><p class="ql-block"> 这让人联想到歌德笔下“不断滚落的石头”——永恒的未完成状态或许才是生命的本质。棋局永远停留在将分未分的刹那,如同薛定谔的猫在生死叠加态中获得永生。我们总渴望看到终局,却忘了《周易》最智慧的一卦是“未济”——事功未竟时,反而蕴含着无限可能。孩童的沉思不是犹豫,而是对一切可能性的虔诚朝圣。</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背景的绿意被巧妙虚化,仿佛整个春天都甘当这局棋的注脚。绳索围栏划出现实与艺术的边界,令人质疑:究竟是我们在观看雕塑,还是雕塑在凝视着我们匆忙的人生?庄周梦蝶的悖论在此重现——当我的影子落在棋盘上,是否也成了棋局的一部分?</p><p class="ql-block"> 这让我想起谢赫《古画品录》中“气韵生动”的美学准则。最妙的艺术从不是完美的复刻,而是要在虚实之间留出呼吸的缝隙。就像围棋讲究“眼位”,这些虚空才是活棋的关键。雕塑家刻意保留的未完成感——孩童指尖将触未触的棋子,衣褶停顿的曲线——都在邀请观者参与创作。每个路过的人都会在心里替他们落下不同的棋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公园外,早高峰的车流声隐约传来;手机里,晨间新闻的提示音不时响起,信息如潮水涨落。唯有这一角天地,像被时光遗忘的孤岛,守着不可思议的静谧。两个童子用青铜的沉默,对抗着整个时代的喧哗,恰如老子说的“大音希声”——最有力的声音,从不是声嘶力竭,而是这般不动声色的坚守。</p><p class="ql-block"> 绳索围栏在此具有象征意义——它既是保护,也是隔绝。我们被太多无形绳索困在功利主义的棋盘上,计较着每步棋的得失,却忘了游戏最初的快乐。陶渊明“采菊东篱下”的闲适,苏轼“月色入户,欣然起行”的随性,其实都源于这种“局外人”的清醒。真正的自由不是破坏规则,而是如这双童子在规则中舞蹈。</p><p class="ql-block"> 晨练的人们陆续走出公园,脚步声、谈笑声渐远,我轻轻起身。忽然希望这场棋局永不终结——胜负分晓的瞬间,魔法就会碎掉,像童年摔在地上的万花筒,再拼不出原来的光影。青铜不语,却道尽比喧嚣更永恒的真谛:生命最美的状态,从不是圆满的终点,而是永恒的准备、永恒的期待、永恒的未完成。</p><p class="ql-block"> 归途上恍然顿悟:我们毕生追寻的闲情,原来就藏在这对弈孩童的眉宇间。那是超越时间的专注,是消解功利的神游,是存在本身对虚无最优雅的反抗。千年之前,张若虚在《春江花月夜》里发出“江畔何人初见月”的天问;而今站在青铜棋局前,我想代他应答:第一个见到月亮的人早已化作尘土,但月光永远照耀着最新鲜的眼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