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的虔诚

江湖行

昵称：江湖行

美篇编号：15100662

　　在陕南的岁月烟火中，过年、中秋、端午三大节日素来是最受尊崇的传统吉日。若论其中最让我牵心的，却是中秋，这份偏爱甚至远胜过团团圆圆的新春。细究起来，大抵因秋日本就浸着丰收的甜，又裹着月辉的柔，更因母亲敬月的身影，在记忆里焐成了一轮不落的暖阳。

　　陕南的秋，是大自然最慷慨的铺陈。稻浪翻涌成金箔，玉米棒子垒成小塔，高粱穗子红得发亮，连房前屋后的红豆、绿豆、黑豆、黄豆、白豆、蚕豆、紫豆都映着七彩光辉。果园更是热闹：苹果涨红了脸，梨子坠弯了枝，石榴笑裂了嘴，猕猴桃在藤架间泛着毛茸茸的果实。街头的竹筐、集市的木案，全被秋的果实挤得满满当当。连田间的红薯、萝卜、白菜，都在做冬前徒长的最后冲刺，把泥土里的甜酿积累得更浓。

　　最妙是中秋夜。酷暑退去，秋的清爽自然漫上来，晚风裹着桂花香穿堂而过。当月亮爬上马岭东山顶， 清辉泼了满地，像谁把整盆碎银倾在了瓦檐、院坝、稻场上。农人们端着新收的糯米酒，蹲在晒谷场边唠嗑；女人们把刚蒸好的糍粑掰成小块，蘸着红糖分给邻里；孩子们啃着玉米棒子满村跑。影子被月光拉得老长，这样的日子，连呼吸都带着蜜，哪里像寒冬的新年，只能守着火塘烤红薯；更不用说那五月的端午时辰，万物尚在抽条，不过是个祭水的节气。秋天则是大地生物的谢幕演出，而中秋，正是这场演出的压轴月。人们对它的期待，从春播时的祈愿，到夏耘时的守护，终于在秋收后酿成了最醇厚的喜悦。

　　我对中秋的执念，至小时候就执着，这大半来自母亲的身教。她信仰佛教，是虔诚的俗家弟子，更信念“举头三尺有神明”思想。每年中秋前半月，她便开始张罗祭拜月亮供品，成为非常认真的郑重事。那时家里穷，母亲操执家务的手总沾着灶灰，裤脚老沾着泥，可即便如此，她还是省吃俭用的攒下几枚硬币，每逢节前就托人在城里稍回几个月饼回来。她又在街市用皱巴巴的纸币换回核桃、板票、芝麻糖等土产和柿子、石榴等水果…我扒着门框看，馋得直咽口水，故意问：“妈，月饼啥味儿？”她刮我鼻子：“这是给月亮菩萨的供品，记着菩萨未敬是不能吃的，吃了要烂牙齿的！”

　　供品都锁在堂屋的老木箱里，那口退了油漆的箱子，锁头生了绿锈，可母亲每天都要擦三遍。我总想偷拿钥匙，打开享用一块，可始终未能如愿。母亲发现后，把我拉到身边：“菩萨看着呢，供品不能吃…。”她眼里没有责备，倒像在说一个天大的秘密。

　　中秋夜的供桌，是母亲的仪式场。天擦黑，她就搬出那张刷了桐油的小方桌，放在后院最平坦的地方，桌布是新洗的蓝印花布，边角还绣着一朵小莲花。供品摆得极讲究：月饼要放首，核桃、板栗、芝麻糖各三样，凑成单数。母亲说“单数敬神，双数敬人”。她先打来清水，仔仔细细洗了手，连指缝都搓得发白；再点燃两盏三柱香，青烟袅袅升起时，她跪在地上的蒲团上，额头几乎碰着桌面：“月亮菩萨，您尝尝我们的心意……求您保佑全家平平安安，日子越过越甜。”祷告完，她退进屋，守着供桌坐半个时辰。待菩萨吃过了，她笑着端起月饼，先掰一小块供在窗台，剩下的分给我们。我咬着酥皮掉渣的月饼，甜津津的桂花香味，原来菩萨也爱吃甜的？母亲摸摸我的头：“吃了供过菩萨的月饼，一年都不生病。”那些年，中秋的月光总裹着供品的甜香。

　　母亲的虔诚像一根线，至今都串起了我对中秋所有的记忆。她擦木箱的认真，烧香的恭谨，分月饼时的温柔。如今再想起母亲当年的情形，才懂那不是迷信，是一个农妇最朴素的慈悲。

　　母亲的初心，原是对天地的敬畏。陕南多山，旱涝无常，收成本就看天吃饭。母亲经历过饥荒年月，见过饿殍遍野，所以她信“万物有灵”。敬月，是感谢月亮照熟了五谷，感谢清风拂去了虫灾，感谢土地赐予了收成。她摆上的不只是月饼核桃，是一颗对自然感恩的心。

　　母亲的初心，是对家人的牵挂。供品里藏着最笨拙的爱，攒钱买月饼，是希望我们尝尝甜；祷告“不生病”，是怕我们受苦；说“吃了供品要烂牙”，是变着法儿护着我们贪嘴的小欲望。她信菩萨，更信“心诚则灵”，与其说求神护佑，不如说她把自己化作了一道屏障，替我们挡住所有风雨。

　　母亲的初心，是对传统的守护。母亲没读过多少书，却懂得日子要有个过法。敬月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规矩，她怕断了这根线，怕我们忘了“根”在哪儿。所以她认真摆供桌，仔细教我们祷告词，连“单数供品”，都掰扯得清清楚楚。那不是刻板，是把文化的种子，种在我们的血脉里。

　　月光还是当年的月光，可敬月祭事，随时光没有得到再传承。可是，母亲的虔诚，早已化作我生命里的底气，让我懂得敬畏，学会珍惜，更明白最好的传承，是把爱揉进日常的仪式里，把善意酿成岁月的甜。中秋的月，永远圆在天上；母亲的慈，永远圆在我们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