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之问》

钢铁长城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每次轻吟这句诗，心头总忍不住轻轻一颤。那抹天边的绚烂晚照，原不只是风景，竟也悄然映出了自己的轮廓——白发渐生，步履渐缓，原来我们真的走到了这一页。

国庆假期，约了几位发小相聚。多年未见，坐定之后，菜还热着，筷子未动，话语却已如潮涌出。笑声未落，心早已飘回那个蝉鸣震耳、阳光灼烫的童年。谁偷摘了邻家的苹果，被追得翻墙跳院，摔进菜地还死死抱着果子；谁悄悄把情书塞进同桌课桌，却始终没敢看她一眼，多年后才知她也曾在日记里写过他的名字；谁是教室后排那个眉飞色舞的“孩子王”，用一句俏皮话就能惹得全班哄堂大笑……这些散落于岁月深处的碎片，被几双苍老却熟悉的声音一一拾起，拼凑出一段段鲜亮如初的旧时光。仿佛只要我们还在说着，那些人、那些事，就从未真正走远。



大家谈起各自半生的漂泊——在异乡的高楼间穿行，在深夜的灯下独坐，在生活的重压下咬牙前行。也曾迷茫，也曾跌倒，也曾把委屈咽进饭里，把思念藏进电话那句“我挺好的”。而此刻，能围坐一桌，听彼此说话，看对方笑出眼角的皱纹，共饮一杯清茶，同嚼一口家常小菜，竟成了岁月馈赠中最奢侈的安稳与温情。

原来，真正的温暖从不喧哗。

它藏在未改的乡音里，

在无需掩饰的沉默里，

在一句“你还记得吗”之后，

那长久的、会心的笑里。

夕阳虽近黄昏，

可正是这将暮未暮的光，

最懂人间。

不知谁唉叹了一句："像这样能毫无顾忌谈天说地的日子，以后怕是越来越少了。"话音很轻，可那握着酒杯的手，指节却在不知不觉中微微收紧，连杯壁上的水珠都被攥得微微发颤。

这句话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破了我们强撑着的热闹。瞬间，一种微妙的伤感就从那破口处涌了出来，无声地漫过每个人的心头。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笑声未落，却已染上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

而更让我心头一震的，是一次儿子无意间说起"你们老一辈如何如何"时，那语气自然得如同描述一个既定事实。那一刻，我忽然怔住——原来我们竟也走到了这一步。我把这事对发小们一说，又问他们：没退休时，有没考虑到这些？有没有想过今天的境地？大家都一片茫然若失。

那些曾在青春里被我们遥望的"长辈"，如今已是我们自己；诗中描写的"夕阳无限好"，画里渲染的"黄昏剪影"，原来照的就是我们此刻的轮廓。我们已不再是故事的听众，而成了被讲述的人；不再是未来的奔赴者，而成了过往的承载者。"老一辈"三个字，虽带着时光的重量，却并不苍凉。它是一份被时间授予的身份，是风雨走过后的沉静，是无数个日夜堆叠出的厚度。

是啊，这就是现实。孩子们一天天长大，脚步迈向远方。我们肩上的担子也越来越沉——工作的奔忙、家庭的牵绊、生活的重压，像无形的网，将时间切割成零星碎片。曾经随口一句"改天聚聚"，如今竟成了最难兑现的约定。我们不再轻易打扰彼此的生活，生怕一句问候，也成了对方疲惫中的一丝负担。

那如何面对我们的现状呢？这成了摆在我们面前的话题。我们或许不再年轻，但仍在爱，在牵挂，在回忆里种花，在离别时微笑。而每一次相聚，哪怕短暂，都是岁月赠予我们，最温柔的抵抗。

人生海海，不过尔尔。这个认知，如暮色般悄然降临，无声无息，却带着山岳般的重量，沉沉压上心头。我常在夜深人静时独坐窗前，一盏茶凉了又续，目光茫然投向无垠夜空。星子遥远，像被遗忘的旧信，闪烁着无人解读的光。

我一遍遍叩问那些亘古如斯的谜题：人，究竟因何而生？为何要眼看着青丝染霜，步履渐缓？又为何，无论悲喜，终将归于寂静，归于虚无？这些“黄昏之问”，不再只是书页间的哲思，也不再是少年枕上轻浮的叹息——它们已深深扎进我们这一代人的血肉之中，成为每个深夜无法回避的回响。

这些问题没有回音。宇宙沉默如初，星辰依旧运转。可正是这无解，让它们如藤蔓般在心底悄然生长，越缠越紧。你越想挣脱，它便勒得越深，直至渗入呼吸，渗入每一次心跳的间隙。

它们不再是年轻时那种悬浮于云端的遐想，而是暮年临近时，灵魂在寂静中对存在本身发出的最深沉的诘问——

关于意义，关于告别，关于那终将消逝的“我”，是否曾在世间留下过真实的痕迹。可或许，正是在这无解的追问中，生命才显露出它最本真的质地。

我们明知终将离去，却仍为一句童言微笑；我们清楚答案或许永不可得，却依然在月下独坐，仰望星空。这执着的凝望本身，或许就是对虚无最深沉、最静默的回应……。

原来，老了并非闲云野鹤的归宿，而是一场更为深沉、更为琐碎的跋涉。它不再有旗帜招展，也听不见鼓角争鸣，只是默默行走在日复一日的晨昏里，脚步轻缓，却步步生尘。

病痛悄然叩门，不再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风雨，而是如影随形的低语。一次咳嗽，一次腰酸，一次血压计上的数字跳动，都需你屏息凝神，如履薄冰。你开始学会与身体对话，用克制与耐心，一点一滴地维系着生命的平衡。

快乐也悄然改换了模样，不再轰轰烈烈，却愈发真实可触——或许是孙儿趴在桌边，歪着头说：“爷爷，你笑起来像棵老树在开花”；或许是在秋阳下翻开一本泛黄的旧书，读到某段文字时，忽然与三十年前的自己目光相逢，心头一热，眼眶微湿。

可孤独也更易在黄昏时分悄然降临。当厨房的灯亮起，电视的声音空响，回忆便如潮水漫过门槛，将你轻轻围困。那些已远去的亲人，那些错过的拥抱，那些未及说出口的话，都在静默中重新浮现，填满客厅的每一寸空隙。

你开始牵挂得更细、更远：子女的婚事是否顺心？工作是否太累？带娃有没有帮手？你反复翻看医保卡上的条款，计算养老金的数目，悄悄整理好抽屉里的证件和遗嘱——这些细碎的惦念，如秋叶纷落，看似轻，却一片片压在心头，比年轻时的奔忙更磨人，也更深刻。

这是一段无人能替你走的路。没有掌声，也少有瞩目，可正是在这静默的承担中，你终于读懂了生命的另一种重量——不是征服，而是守护；不是索取，而是交付；不是逃离，而是安住。老去，不是旅程的尾声，而是灵魂在岁月深处，一次更深的扎根。

孙子三岁时，我总爱将他紧紧抱在怀里。那小小的身体软糯温热，像一团刚出炉的面团，依偎在我胸前，带着奶香的呼吸轻轻拂过衣襟。那一刻，我的心也仿佛被阳光晒透的棉花，柔软得能挤出蜜来。我常常痴想：若他能永远这么小，若我能永远这样抱着他，该多好——永远拥有这份毫无保留的依赖，这纯粹如初雪的亲近。可时光从不为谁驻足。转眼间，他已背上书包，走进小学三年级的教室。个子猛地蹿高，小脸也渐渐显出少年的轮廓。我再想弯腰抱他，已是力不从心，而他，也早已不再期待这样的拥抱。他更愿意牵着同学的手奔跑在操场上，笑声如铃，奔向属于他的广阔天地。

我常在某个黄昏恍惚出神：若青春也能永远停驻，该多好。那时脚步如风，踏过山野也不觉疲惫；梦想如火，点燃黑夜也毫不迟疑；未来像一片无垠旷野，任我纵马驰骋，蹄声如雷。可时间从不会为谁回眸。它只是沉默地推着我们向前，不疾不徐，不容拒绝。

我们走过青涩懵懂的春，枝叶初展，心事如花；走过热烈奔放的夏，汗水与泪水交织，爱与痛都滚烫；迈入沉静从容的秋，果实低垂，懂得了收敛与沉淀；终将步入冬的苍茫与安详，看雪落千山，听风过林梢。

青春不可留，正如流水不复返。可正因它短暂，才更显珍贵；正因它逝去，才在记忆里愈发清晰如画。我们无法挽留，却可以珍藏——在某个桃花飘落的午后，在某句不经意的童言里，在某次与老友对坐的微笑中，它会悄然归来，轻轻叩门。

我们唯一能做的，是坦然接受时间的流转，不抗拒，不哀叹。因为唯有完整地走过四季，才能真正读懂生命的厚重与丰盈——春的萌动，夏的炽烈，秋的沉淀，冬的静美，皆是生命不可或缺的章节。而爱，始终贯穿其中，从怀抱里的婴儿，到白发下的微笑，从未离开，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静静延续。

“人老了”，说到底就是年岁渐长——身体不再矫健如初，精力也难比当年充沛。这是生命自然流转的阶段，无人能例外。但它从不是单纯的“变差”，更藏着岁月沉淀的智慧，和走过万事后的通透。

其实“老”从来不是衰败的注脚，它更像一场旅程行至后半程。眼前的风景或许褪去了年轻时的热烈奔放，却多了份历经世事后的深邃与从容。童年的雀跃、少年的莽撞、中年的奔忙，那些散落在时光里的片段，如今都凝成了心底温润的琥珀。我们终于学会与过往的遗憾和解，与身体的变化温柔对话，也能从容地与孤独相伴。从前让我们辗转难眠的得失计较，慢慢在岁月里淡成了轻烟；反倒是那些曾被忽略的寻常温情——一碗热汤、一句叮咛，在回忆里愈发清晰动人。

活着，或许从来不是为了抗拒衰老，而是为了完整地走过生命每一段旅程，细细品味其中的滋味——青年时的热烈如火，中年时的厚重如山，老年时的澄明如秋水长天。

那些年少时让我们辗转反侧的追问，那些曾在深夜里反复咀嚼却无解的困惑，未必会等到一个清晰的答案。可奇妙的是，它们并未消失，而是被岁月酿成了另一种存在：藏在一碗热汤的温度里，落在老友重逢时相视一笑的眼角里，融在一句“最近还好”的轻描淡写中。时光从不急于解答，却总在烟火人间里，悄然将心结抚平。

就像此刻，与几位发小围坐一桌，茶烟袅袅，笑语温温。我们说起少年时逃课翻墙的糗事，说起谁曾暗恋班花却始终没敢开口，说起各自奔波半生的得失与冷暖。话语间，无需掩饰皱纹的走向，不必遮掩生活的琐碎。我们不再需要证明什么，也不必扮演谁，只是安心地做回那个被彼此见证过青春的人。

这平凡的相聚，没有宏大的意义，却恰恰是生命最本真的回响。原来所谓意义，未必在远方的高山大海，而就在这一盏茶、一席话、一声笑里。它不喧哗，不动荡，只是静静地告诉你：你曾真实地活过，爱过，被记得过。而这，已足够！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担当。那一刻，我忽然彻悟：人生，原来是一场无声而庄严的责任接力，薪火相传，绵延不息。

年少时，我们端坐于学堂，执笔求知，目光如炬。那时的我们，是赛道起点处蓄势待发的少年，肩上虽未负重，心中却已种下远方的梦。书页翻动的声音，是羽翼渐丰的轻响，只为有朝一日，能展翅扛起时代的重量。

及至壮年，我们步入生活的深处，在风雨中穿行。为家庭撑起一方晴空，为事业倾尽心血，也在社会的经纬中留下属于自己的印痕。这是人生最炽热的奔跑阶段——脚步坚定，气息沉稳，手中的接力棒滚烫。我们以肩膀担起岁月，以脚步丈量责任，在日复一日的奔赴中，把青春锻造成光。

而当青丝渐染霜雪，我们送别双亲，目送他们安然谢幕，完成属于他们那一代的使命。与此同时，怀中又迎来了孙辈的啼哭与笑语，新生命如春芽破土，蓬勃而鲜活。我们渐渐明白，自己已悄然成为一座桥——一头连着过往的深沉记忆，一头通往未来的无限可能。于是，我们将一生的智慧、经验与深藏的爱，轻轻传递，如同在暗夜中点亮一盏盏灯。

终有一日，我们也会如秋叶静落，归于尘土。但那根象征责任与希望的接力棒，早已稳稳落入另一双年轻而有力的手中，继续向远方奔去。我们既是这场伟大传承的参与者，也是静默而深情的见证者。

这周而复始的生命轮回中，衰老不再只是凋零的象征，死亡也不再仅仅是恐惧的终点。它们，是生命庄严谢幕的序章，是使命完成后的从容退场。

正如曹操在《龟虽寿》中所吟：“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生命的价值，从不只以长短衡量。而在于——你在每一个阶段，是否都曾全情投入，是否都曾无愧于心，是否都曾把手中的火种，稳稳递出。只要那束光还在奔跑，我们就从未真正离去。最近常被一些关于“老了怎么办”的问题困扰，借着一次聚会的由头，把这些想法都倒了出来。算是一篇写给自己的《黄昏之问》。

（张钢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