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大鹏智解贡象之乱

慧一文

南明崇祯十八年的暮春，龙游城东的通驷桥下，灵山江水带着异于往日的湍急。这座素有“四省通衢、东南孔道”之称的浙西小城，往日常见徽商、闽贾的货船在此停泊，商帮的纸浆、茶叶、瓷器在此集散。而今，码头上却挤满了从北面逃来的难民，他们携家带口，讲述着京城陷落的噩耗。

知县黄大鹏站在城南县衙前的石阶上，望着阴云密布的天色。这位崇祯十三年赴任的知县，在龙游五载，早已将这片土地视作故土。他腰间佩戴的和田玉玦轻轻相击——这是离京时恩师所赠，上刻“守心”二字，五年来时刻提醒他勿忘初心。

“报——”衙役踉跄奔来，声音颤抖，“苗帅赵民怀率千余骑兵，携两头贡象已过兰溪，明日便到游埠！”

黄大鹏眉头深锁。他早得线报，这支从南京溃退的苗兵以贡象开道，所过州县皆成焦土。那两只庞然大物不仅是战场利器，更是摧垮民心的凶器——寻常百姓见之魂飞魄散，地方乡勇望之不成自溃。

此刻的江南，正值鼎革之际的混乱。就在数月前，崇祯皇帝自缢煤山的消息传来，随后福王朱由崧在南京即位，改元弘光。然而这个政权内部，马士英、阮大铖等人把持朝政，排斥异己。黄大鹏在龙游任上，常与往来商旅交谈，深知南明小朝廷的腐败无能。

“即刻请张训导过府议事。”黄大鹏转身时，正七品鸂鶒补子官服翻卷如云。

训导张鹏腾匆匆而至。这个贵州平越人与赵民怀不仅是同乡，更曾与赵帅有旧。听闻来意，他捻须沉吟：“民怀性情暴烈，然重乡谊。若以桑梓之情动之，或可周全。”

黄大鹏当即下令开库取银。主簿捧着千两官银迟疑道：“大人，此乃修葺文庙之资……”

“文庙可再修，百姓不复生，后再召乡绅募集役钱补之。”黄大鹏挥毫写下手令，墨迹淋漓如血。又命人宰猪备酒，亲自查验酒坛泥封：“要溪口红曲，苗疆将士最喜此味。”

当夜，黄大鹏微服巡城。在城南的“南门茶馆”，他听见商贾们议论纷纷。经营纸业的掌柜叹道：“听闻知县欲募集役钱，可如今这光景……”旁边有人接话：“听闻马士英挟太后逃到杭州，潞王即将监国，这天下还不知要乱到几时？”

黄大鹏默然。他深知在这乱世中，一县之长的责任重大。龙游商帮虽富甲一方，但在乱兵面前也不过是待宰的羔羊。

翌日拂晓，游埠渡口薄雾氤氲。黄大鹏与张鹏腾立于千年古樟下，望着对岸尘土飞扬。开道两头贡象披红挂彩，长牙系着铜铃，每行一步皆地动山摇。象背上苗兵赤膊纹身，腰刀在晨光中泛着冷光。

赵民怀策马出阵，见张鹏腾执弟子礼相迎，面色稍霁。待见到黄大鹏奉上的千两白银、二十坛美酒及整猪全羊，终露笑意：“黄知县倒知礼数。”

“将军威名远播，下官特备薄礼犒军。”黄大鹏执礼甚恭，却忽然指向贡象，“然此二象乃永乐年间三宝太监带回的滇南圣物，昔年曾踏遍漠北沙场。今若伤及无辜百姓，恐损将军英名。”

赵民怀抚象长叹：“此象通灵，每至屠城必哀鸣不止。”随即厉色道，“但若有人暗通清虏，休怪某刀下无情！”

黄大鹏取出县衙粮册：“龙游县仓存粮仅千石，愿拨三百石助将军成大事。”又展地图指明通往福建官道，“此路平坦，可保象队通行无阻。况且听闻唐王已在福州监国，将军此去正可效力。”

这番话暗合时局。原来就在六月，唐王朱聿键已在郑鸿逵、黄道周等人拥立下在福州即位，改元隆武。黄大鹏借此暗示苗兵，前路尚有明主可投。

赵民怀仰天大笑，挥刀割袍立誓：“过龙游境若伤一草一木，有如此袍！”当即下令绕城而过。当象队铜铃渐远，张鹏腾才发现知县的后襟已被冷汗浸透。

三日后噩耗传来，苗兵过安仁，与衢州守军激战，青原山下血流成河。与此同时，南明的局势愈发混乱：潞王在杭州降清，鲁王在绍兴监国，而唐王在福州即位，形成了“一国三主”的荒唐局面。

龙游百姓闻之，纷纷携鸡豚至县衙叩谢。城南名贤曹仕能颤巍巍捧来万民伞：“父母官智勇双全，保我龙游周全！”

黄大鹏却望着东北方向蹙眉。他知世道崩坏，此番周旋不过暂解倒悬。果然半年后清军压境，他封存府库、缮写册籍，分文不取奔赴福建投奔隆武帝。临行那夜，他在通驷桥上站至天明，灵山江水声如呜咽，仿佛在为这个即将倾覆的王朝奏响挽歌。

次年春，黄大鹏在蒲城被俘。清廷百般利诱，黄大鹏宁死不降。他整肃衣冠，朝北三拜后撞阶而亡，践行了“守心”之志。消息传回龙游，百姓无不泣下。

因黄大鹏膝下无嗣，县人在城东北距文昌桥四百步处建百子阁，并将阁前石桥命名为“百子桥”，为之祈嗣。龙游商人更是出资维护，使香火百年不绝。

三百八十年后的一个清晨，当第一缕阳光洒在重修后的百子桥上，几位老者正在桥头闲谈。其中一人指着桥栏上模糊的象形图案问道："这刻的是什么？既不像狮子，也不像麒麟。"

一位银发老者抚栏而叹："这是贡象。明朝末年，有位叫黄大鹏的知县，就是用智慧让两只贡象绕城而过，保全了全城百姓。"他望向远处的灵山江，目光深邃，"你们看这江水，见证了太多兴衰。但有些东西，比王朝更长久。"

灵山港的江水依旧奔流，仿佛在诉说着一个永恒的真理：在这片多难的土地上，总会有人在危难时刻挺身而出，用智慧与勇气守护一方安宁。他们的故事，就像这桥栏上的石刻，虽经风雨剥蚀，却始终铭刻在历史的记忆里，警示着后人：治世之要，首在安民；为官之道，贵在守心。

而今，每当夜幕降临，百子桥上的灯光倒映在御龙湾小区的垂柳上，与满天星斗交相辉映。那些星光，或许正是历史长河中一个个如黄大鹏般的守护者，他们用生命点亮的光芒，穿越时空，依然温暖着这片他们曾经誓死守护的土地。

2025年10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