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说到“姑奶奶”这三个字,唇齿间便漾开一种又嗔又喜的滋味。眼前总会浮现旧时宅院里,那些穿锦着绣的千金小姐,偶尔使个小性儿,惹得老嬷嬷们跟在身后,又是疼爱又是无奈地唤着:“我的姑奶奶哟——”她们是坐着八抬大轿、顶着红盖头风风光光嫁出去的女儿,也是年年提着大包小包、带着满身风尘回娘家的亲人。在娘家的屋檐下,她们可以暂时卸下为人妻母的担子,重新做回那个被捧在手心的女儿。可归期一到,她们又得坐上那顶轿子,在亲人的目送里渐行渐远,只留下一个让人心疼的背影。</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我记忆里的姑奶奶,是旧时光里走出来的美人。她总是惦着一双小脚,由爷爷或小爷爷小心翼翼地接回来。她的皮肤是上好的宣纸那样的白,说话时声音轻柔,像春蚕在啃食桑叶。我们这些孩子最喜欢她回来的日子,像一群小雀儿跟在她身后,在院子里转来转去。她走走停停,看看这家的灶台,摸摸那家的窗花,偶尔和爷爷说些轻柔的贴己话。我至今记得她那双被裹得精巧的小脚,像两瓣月牙。我曾天真地问:“姑奶奶,你这样的小脚,能下田做活吗?”她抿嘴一笑,眼角的细纹漾开温柔:“不下地的,只在屋里做些针线。”住上十天半月,她的儿子便来接了。她又惦着那双小脚,一步一步走在回乡的路上,背影单薄得让人想起昭君出塞的画卷。后来她活到九十九岁,离百岁只差一步之遥。听说是因为想从高凳上取一床新棉被,不慎跌落,就再也没有起来。那条回娘家的路,从此少了一个惦着小脚的身影——我的姑奶奶,再也回不来了。</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今秋,桂花开得正好。秋风却已迫不及待地摘去半树金黄,余下的也在枝头摇摇欲坠。空气里浮动着甜香,像是最后的告别。就在这样的时节,孩子们的姑奶奶踩着这条桂花织就的地毯来了。她年近八十,身子比前两年丰润了些,皮肤依然白皙,一口牙齐齐整整,短发利落地别在耳后。最动人的是那双眼睛,闪着“八爷”似的精明,却又盛着慈祥的光。孩子们对她有些生分,怯怯地喊一声“姑奶奶”,便躲进屋里去了。她却不介意,只笑着说:“孩子们都这般懂礼了。”</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这位姑奶奶是带着一肚子故事来的。从先生家孩提时代的趣事,到兄嫂相敬如宾的恩爱;从每个侄儿侄女的家事,到女婿们的脾性、孙辈们的出息,她都如数家珍。她说起十一爷满腹才情却时运不济,叹他“不知足,故不常乐”;她评点各家的是非曲直,从识不识字谈到性情软硬,言语间没有偏袒,只有理解。她心疼大姐夫的境遇,鼓励大姐要撑住;又说十一爷那样暴躁的脾气,竟养出温润如玉的儿子,真是老天爷开的玩笑。她细数唐家祖上的荣光——武汉大学的高材生,黄埔军校的分校校长;也说起自己写书时的甘苦,像一座连接四方的驿站,默默维系着亲情的往来。</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她每日晨起必做拉伸,用那把用了多年的木梳,一遍遍地梳头。在微信群里,她和贵阳的姑姑们聊得热络。临走时,她握着我的手说:“要好好热爱生活。”</p><p class="ql-block">这一趟,她绕了大半个湖南,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候鸟,在亲情的枝头稍作停歇,又要飞回儿子身边。说起回老家,她总摆摆手:“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不好总去打扰。”于是她就这么到处走走,看看亲人,心里便满足了。她的脊背始终挺得笔直,她说这是父母给的最好礼物——“笔直的意志”。她本是地主家的千金,童年尝尽世态炎凉,中年又失了依靠,一个人把儿子们拉扯大。如今她却说:“能活着,就是福分。”她记账,超过五十元的开销必要写个明白;她写日记,一笔一画记录寻常日子。孙子孙女最爱和她谈心,她拿出他们的照片时,脸上的骄傲藏不住——那是她作为资深幼教,最得意的作品。</p> <p class="ql-block">住在满娘家时,康康小侄孙女夜夜赖在她床上,搂着她的脖子说:“姑奶奶别走,我还有好多不懂的要问您呢。”她笑得眼角的皱纹都开了花——她的娘家,永远有她的一席之地。</p><p class="ql-block">老四开车送她去高铁站。她只背着一个小小的行囊,完成了一次亲情的巡礼。带着满满的祝福与知足,她继续热爱着生活,在湘西的青山绿水间,安度着她的晚年。</p> <p class="ql-block">想起林徽因的诗句:“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是燕在梁间呢喃——你是爱,是暖,是希望,你是人间的四月天。”姑奶奶的一生,何尝不是这样一树花开?她在岁月的风雨中,把苦难酿成甘露,用温柔守护着每一个路过她生命的人。那些细碎的日常,那些轻声的叮咛,都化作燕子在梁间的呢喃,年复一年,在记忆里回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