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语言艺术初探（中）

人在旅途

二，几位主要人物的语言各具特色，具有极鲜明的个性特征。首先以潘金莲为例说明。书中主要人物潘金莲，她的性格特点是强势，争宠，一定要压别人一头。潘金莲脑子很聪明，她的语言干脆、简练，快言快语，直截了当，绝不拖泥带水。例一，书中第十六回写到，这年元宵节，吴月娘、李娇儿、孟玉楼和潘金莲四人在李瓶儿家看过花灯，吃过酒席后回家去了，李瓶儿暗地里又召西门庆来她家，二人共度良宵。李瓶儿主动要西门庆娶她，她又提出，让西门庆把她的私藏货拿去出售，得的银子添加到盖房费用里，盖的房子要挨近潘金莲住房，她想与潘金莲做个“姊妹”，不知金莲肯不肯。西门庆向潘金莲如实转述李瓶儿这个意思之后，潘金莲说出下边几句话：“我也不多个影儿在这里，巴不得来才好。我这里也空落落的，得她来与老娘做伴儿。自古‘船多不碍港，车多不碍路’，我不肯招她，当初那个怎么招我来？”行间批语写到：“忽作此言，见得妒心，起自亦不能主也。”意思是说，潘金莲这段话，反映出她强烈的嫉妒心理，她明白，如果把李瓶儿娶进门，她将不能再独占西门庆，不过，她更明白的是，如果西门庆决定娶李瓶儿，她是无法阻挡的，她是个聪明人，绝对不会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蠢事，与其反对，不如装出一副乐见其成的样子，还能讨得西门庆欢心。所以，这几句话虽短，含义却很丰富。 后来，为李瓶儿准备的房子已经开始盖了，可是李瓶儿等不及，她哭哭啼啼央求西门庆早日把她娶进门，哪怕没地方住，她情愿住在潘金莲楼上，与她挤一挤。西门庆回家对潘金莲说了李瓶儿的请求，潘金莲说出以下几句话来：“可知好哩！奴巴不得腾两间房与她住。你还问声大姐姐去，我落得河水不洗船。”其实她心里不愿意，可她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让西门庆去问吴月娘。西门庆果然听她的话，去征求吴月娘意见。月娘认为娶李瓶儿这件事有三点不妥，西门庆又没有了主意，两头为难，“坐在椅子上沉吟”，“寻思了半日”，只好再次征求潘金莲意见。西门庆说出他的顾虑，没想到，潘金莲脑子转得飞快，立刻说出她的看法来：“呸！有甚难处的事？你到那里，只说：‘我到家与五娘说来，她的楼上堆着许多药材，你这家伙去到那里，没处堆放。亦发再宽待些时，你这边房子也七八盖了，撺掇匠人早些装修，油漆停当，你这里孝服也将满，那时娶你过去，却不齐备些？强似搬在五娘楼上，荤不荤，素不素，挤在一处，什么样子？’管情她也罢了。”西门庆听言大喜，立刻去见李瓶儿，一五一十把潘金莲的话照说了一遍。李瓶儿果然如潘金莲所料，再说不出什么话来，此事只好暂且作罢。潘金莲上边三段话均能抓住问题的关键，不仅言简意赅，而且句句精准，可以看出她思维非常敏捷，思路十分清晰。 从潘金莲上边几次说话，也反映出她在对待西门庆与李瓶儿这件事上的复杂心理和应对策略。无疑，西门庆要把李瓶儿娶回家，潘金莲心里是十分嫉恨的，可是她知道反对也没用，于是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一是把球踢给月娘，二是巧妙地拒绝了李瓶儿搬来住在她楼上的提议。当西门庆左右为难不知所措时，她为他拿主意，提建议，为他化解了难题，进而赢得西门庆欢心。从潘金莲与西门庆上述几段对话还可以看出二人关系的变化。首先，西门庆现在的确如前边潘金莲规定的那样，凡事不再瞒她，即使像他与李瓶儿的私密事情也都一一向他汇报，并征求她的意见。其次，潘金莲对西门庆犹豫不决的事总能拿出自己的意见来，并都被他采纳，对此，估计西门庆心里对潘金莲也一定是十分佩服的。由此也可以看出，潘金莲无论是智商还是情商都远在西门庆之上。对于西门庆来说，潘金莲已经不止是情人，他不仅在情感上，而且在心理上已经对她产生了相当程度的依赖。从以上故事发展情节来看，西门庆与潘金莲的关系至此经历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潘金莲因与琴童通奸被西门庆鞭打，可是他仅仅打了一皮鞭就再也下不去手，他只好借春梅一句话放过了潘金莲。西门庆占上风，潘金莲处在下风。第二阶段，西门庆与李瓶儿偷情被潘金莲抓个正着，潘金莲给他订了三条规矩，从此西门庆凡事对潘金莲再不敢隐瞒。第三阶段，李瓶儿提出要嫁给西门庆，当他拿不定主意，不知如何是好时，又是潘金莲为他排忧解难，出主意想办法。可以说，这时的潘金莲自认为西门庆已经把自己当做知己，她在西门庆心目中的地位远在其他几位女人之上，内心不免有些洋洋得意；而西门庆对潘金莲也似乎已经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这时的他们已不再仅仅是情人关系，而彼此已经成为情感上和精神上的依赖对象。 例二，第二十一回写到，西门庆因李瓶儿嫁给蒋竹山的事生气，怪罪于月娘，几个月不和她说话。后来又与月娘和好，孟玉楼建议各位姨娘凑钱为他们摆酒祝贺。席间潘金莲说的话十分有代表性，充分暴露出她极强的个性。第一段话是对着西门庆说的，她这样说：“好老气的孩儿，谁这里替你磕头哩！俺们磕着头，你站着，‘羊角葱靠南墙——越发老辣’。若不是大姐姐带携你，俺们今日与你磕头？”她是在指责西门庆，说他不该站在那里，几个人是对月娘磕头，不是对他磕头。随后，她又对西门庆说：“你装憨打势，在上首坐。还不快下来与姐姐递个盅儿，陪不是哩？”对潘金莲以上说话，行间批语是：“尖极，利极，何物文心，巧滑至此。”在西门庆的六个老婆中，敢于如此对他说话的只有潘金莲一个。她仗着自己得宠，于是得意忘形，敢说别人不敢说的话，敢做别人不敢做的事。她的话同时也暴露出她尖酸刻薄、爱出风头的品行。其次以春梅为例说明。春梅虽为丫头，却因为被西门庆收用，自我感觉已经非比寻常，所以当她遭到陈敬济调戏时，敢怒敢言，不仅当场把陈敬济骂了个狗血喷头，而且调唆西门庆永远不许他再进西门家大门。她怒斥陈敬济的话和对潘金莲学说的话都很解气，语言犀利，句句穿心。书中第二十二回写到，西门庆请来教四个丫头学习乐器的李铭，这一日吃酒多了些，他看春梅的手拢在袖口里，于是去抓她的手，春梅反应很强烈，她斥责李铭的一段话很精彩：“好贼忘八！你怎的捻我的手调戏我？贼少死的忘八，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哩！一日好酒好肉，越发养活的你这忘八灵圣出来了，平白捻我的手来了！贼忘八你错下这个锹撅了！你问声儿去，我手里你来弄鬼？爹来家等我说了，把你这贼忘八一条棍撵的离门离户，没你这忘八，学不成唱了？愁本司三院寻不出忘八来！撅臭了你这忘八了。”她骂的李铭夹着衣服急忙出门走了。春梅何等人也？她可不是一般的丫头，她自恃是西门庆收用了的通房丫头，地位不比她人。要知道，《金瓶梅》书名中的“梅”指的就是她，可见，她可以与潘金莲、李瓶儿齐名，绝非一般下人。李铭不知就里，竟敢对她动手动脚，自然激起她强烈反应。春梅脑子反应极快，又是一个能牙利齿的姑娘，她说出的话句句如箭一般刺向对方，面对她的声色俱厉，李铭只能落荒而逃。 春梅一连声儿骂了李铭八个“忘八”，可见恨之切切。“忘八”一词的来源，据书上注解是这样的：“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忘其第八，为之无耻”。也有写作“王八”，南方人把龟叫“王八”，北方人把鳖叫“王八”，也是骂人的话。她后来向潘金莲学说刚才发生的事，又这样说：“刚才打与贼忘八两个耳刮子才好！贼忘八，你也看个人儿行事，我不是那不三不四的邪皮行货，教你这忘八在我手里弄鬼，我把忘八脸打绿了！”“把脸打绿了”，即打出王八本相来。老婆与人通奸被叫做“戴绿帽子”，所以与王八有关的人和物均以绿色为标志。春梅的语言充分反映出她的个性，从中也可以看出她的身份地位，虽不是小妾，可远高于一般丫头。她说出的话，真是“声如其人”。西门庆回家后，潘金莲把发生的这件事如实告诉了他，他立刻决定赶走李铭，以后绝不准他再踏进家门。再以慧莲为例说明。来旺儿是西门家的下人，他的媳妇害肺痨死了，月娘花五两银子和两身衣服以及其它东西，帮他娶了宋金莲为妻。宋金莲长得小巧玲珑，聪明伶俐，能牙利齿，她裹的小脚比潘金莲还小，因为名字与潘金莲一样，月娘为她改名叫慧莲。她进西门家不久，西门庆一眼就看上了她，找个缘由打发来旺儿去杭州出长差，约半年才能回来，二人遂勾搭成奸。 来旺儿从孙雪娥口中知道了西门庆勾引他老婆一事，一日，他吃醉了酒对他人胡言乱语，说西门庆如何奸淫他老婆慧莲，潘金莲如何提供方便，又骂潘金莲毒死武大郎，是他去东京打点才救了她一命，他说，总有一天他会拿刀杀了二人。来兴听到此言，立刻去向潘金莲汇报，潘又告诉了西门庆，西门庆找来兴儿质问，又找小玉对证，这件事似乎已经坐实，来旺儿一定不会有好下场。可是，当西门庆见到慧莲，只凭她几句话，立刻改变了主意，不但不责罚来旺儿，而且说要给他一千两银子，让他去杭州做生意。可见慧莲的口才有多么好。面对西门庆质疑，慧莲说道：“阿呀，爹！你老人家没的说，他是没有这个话。我就替他赌了大誓。他酒便吃两盅，敢恁七个头八个胆，背地里骂爹？又吃纣王水土，又说纣王无道，他靠哪里过日子？爹你不要听人言语。我且问爹，听见谁说这个话来？”西门庆先是不说，后来被问急了，只好说是来兴儿说的。慧莲接着他的话，继续说道：“来兴儿因爹叫俺这一个买办，说俺每夺了他的，不得赚些钱使，结下这仇恨儿，平空拿这血口喷他，爹就信了。他有这个欺心的事，我也不饶他。爹，你依我，不要教他在家里，与他几两银子本钱，教他信信脱脱，远离他乡做买卖去。他出去了，早晚爹和我说句话儿，也方便些。”西门庆听了，满心欢喜，立刻答应给来旺儿一千两银子，让他和主管一块去杭州贩卖丝绸制品。慧莲一张嘴能把死的说成活的，她的口才由此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