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鳝与蒙书间的叩问:一首打油诗里的人性微光

山间老茶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小时候。总爱父亲在夏夜的竹椅上摇着蒲扇,听他讲他幼时读私塾的趣事。那些故事多半带着孩童的狡黠,唯独那首他和同窗编的打油诗,在我记忆里扎了根——“人之初,性本善,先生教我捉黄鳝,一下捉了二斤半,先生娘子下早饭,先生一筷子,先生娘子光眼看”。年少时只觉得好笑,笑先生的“贪吃”,笑孩童的“促狭”;如今再咂摸,诗里藏着的哪是简单的戏谑,分明是一扇小小的窗,让我隔着岁月,窥见人性里那些既不纯粹善、也不彻底恶的褶皱。</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人之初”的辩题,像块古老的玉,被历代人摩挲得温润又沉重。孔孟说“性本善”,仿佛人出生时都带着一块无瑕的玉胚,只是后来被尘世的风沙磨出了痕迹;荀子说“性本恶”,又觉得人生来带着棱角,需靠礼法的锉刀细细打磨。可父亲口中的私塾先生,既不是“传道受业解惑”的完美化身,也不是面目可憎的恶人,他只是个在清晨的早饭桌前,被二斤半黄鳝勾出了几分“贪念”的普通人。</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总在想,那碗黄鳝端上桌时该是什么模样?许是裹着姜丝葱段,在粗瓷碗里冒着热气,油星子浮在汤面,映着晨光闪闪发亮。先生教了一早上的“人之初,性本善”,喉咙干得发紧,瞥见这碗鲜香,手上的筷子便先于理智动了。他未必是故意要独吞,或许只是那一刻,味蕾的渴望盖过了平日里的温文尔雅;或许是私塾的日子清苦,难得有这样的荤腥,便忘了要分给身旁的娘子。他娘子“光眼看”的模样,想来也不是怨怼,更像是带着点嗔怪的无奈——就像寻常人家的丈夫,偶尔会在饭桌上抢了妻子爱吃的菜,算不上什么大过,只是生活里一点无伤大雅的小插曲。</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若说这“一筷子”便是“性本恶”的佐证,未免太过苛刻。先生平日里伏案批改作业到深夜,会把写错字的孩童叫到跟前耐心讲解,不会因为家境贫寒就怠慢任何一个学生;会在雨天路滑时,背着年幼的学童过河,裤脚卷得高高的,沾满了泥点。那些时候,他身上分明闪着“善”的光。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在一碗黄鳝面前,露出了凡人的“小私心”。这哪里是“性本善”或“性本恶”能概括的?人性从来不是非黑即白的纸,而是晕染了多种颜色的布,有洁白的底色,也有深浅不一的色块,凑在一起才是完整的模样。</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小时候读《三字经》,总觉得“人之初,性本善”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仿佛每个人生来都该是圣人。后来慢慢长大,见过有人在公交车上为老人让座,转头却为了一点小事和小贩争执;见过老师耐心教导学生,私下里也会为了职称评定暗自努力。这些场景让我明白,“善”与“不那么善”,从来不是对立的两端,而是共存于每个人身上的特质。就像私塾先生,他既有着教书育人的“大善”,也有着贪吃的“小俗”,这才是最真实的人性。</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父亲说,后来先生知道了他们编的打油诗,非但没生气,反而笑着说:“你们这些小鬼,观察倒挺仔细。”他还特意在课堂上讲,“人之初,性本善”讲的是人的本心,就像刚出水的黄鳝,滑溜溜的,没有沾染杂质;可做人就像烹鳝鱼,得用“礼”和“义”当调料,才能把本心的“善”煮得醇厚。若是少了这些调料,偶尔露出点“贪”或“懒”,也不可怕,只要及时醒悟,依旧是个好人。</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如今再想起那首打油诗,我不再纠结“人之初”究竟是善是恶。因为比起争论本性如何,更重要的是我们在生活里如何选择。先生那一筷子,或许是本性里的一点“小贪”,可他后来的宽容,他平日里的尽责,都是对“善”的践行。就像我们每个人,或许会在某个瞬间被欲望牵动,或许会有过小小的自私,但只要我们愿意守住内心的底线,愿意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温暖他人,那“性本善”的微光,就永远不会熄灭。</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那碗二斤半的黄鳝,早已随着岁月消散在风里,可那首打油诗,却成了我理解人性的一把钥匙。它让我懂得,不必苛求他人完美无缺,也不必因自己的一点小瑕疵而懊恼。人性就像那碗黄鳝汤,有鲜美的滋味,也有浮着的油星,接纳这些不完美,才能真正读懂“人之初”的深意——不是非善即恶的绝对,而是在善恶之间,始终保有选择善良的勇气。</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