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行之七陶阳里深处，触摸千年瓷魂

心灵港湾

　　国庆江西之旅，儿媳特意将景德镇纳入行程，这恰好圆了我长久以来“到访瓷都”的心愿。

　　对景德镇的初识，早从儿时捧着带“景德镇制”底款的青花碗吃饭时便开始了。

　　在历史课上得知，丝绸之路上驼铃摇曳的商队里、郑和下西洋的宝船中，都载着景德镇瓷器的身影——它们曾是东方的使者，将中华文明的璀璨远播四海。再后来知道，这里的窑火从汉代便未曾熄灭，宋代的青白瓷、元代的青花瓷、明代的彩瓷，一步步将中国陶瓷推向艺术巅峰。能到景德镇亲手触摸那些带着窑温的瓷片，看一眼老工匠如何将泥土幻化成玉，成了我藏在心底多年的期盼。

车刚驶出高速，驶入景德镇市区，我们便被眼前的景象惊得低呼：“哇，不愧为瓷都！连街道两旁的路灯杆都是青花瓷器的，真豪华、真气派！”青花瓷样式路灯杆，瓶身缠绕着缠枝莲纹，映得路面都染上几分雅致；连公交站台的立柱、街角的花坛边缘，都嵌着细碎的瓷片，拼出山水花鸟的图案，仿佛整座城都在诉说着与陶瓷的不解之缘。

　　午餐时，餐馆老板是个爽朗的本地人，听说我们想去探寻陶瓷历史，当即拍着桌子推荐：“去陶阳里！那可是咱景德镇的‘根’，老祖宗的制瓷手艺都藏在那儿呢！”

　　顶着35度的高温走进陶阳里，热浪中似乎都飘着淡淡的窑火气息。这里是国家4A级景区，3.2平方公里的区域里，藏着太多时光的故事——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御窑厂遗址、造型如多座倒扣瓷碗的御窑博物馆，还有周边纵横交错的里弄民居、明清时的会馆瓷行、鳞次栉比的窑作群落，以及见证近代陶瓷工业变迁的老厂房，一步一景，皆是历史的沉淀。

　　沿着青石板路往里走，御窑明清作坊遗址前，几位身着青布短褂的师傅正演示着古法制瓷：揉泥的师傅弓着腰，手掌推着泥团在石台上反复翻转，汗水顺着脸颊滴落在泥上，混作一团却透着股虔诚；拉坯的老师傅坐在轮盘前，指尖轻触旋转的泥坯，原本混沌的泥土在他掌心渐渐立起，成了碗、成了瓶，仿佛有了呼吸。旁边的南麓遗址里，残破的窑壁还留着火烧的焦黑，砖块间嵌着细碎的瓷片，向导说这是明清御窑的“落选品掩埋坑”——当年为保皇家用瓷的完美，稍有瑕疵的瓷器便会被砸碎深埋，如今这些碎片拼起来，反倒成了最真实的历史注脚。

　　在“内廷恭造”的展区，隔着玻璃看那些皇家瓷器，更是让人挪不开眼：明永乐的青花缠枝莲纹压手杯，釉色如宝石般浓艳，笔触流畅得仿佛是画师蘸着月光勾勒；清乾隆的珐琅彩瓷瓶，孔雀蓝的底色上缀着盛开的牡丹，金丝勾勒的花瓣边缘闪着细碎的光，据说单是这一件，当年便要耗费数十位工匠数月的功夫。

　　佑陶灵祠前，几缕香灰静静落在青砖上。这里供奉着窑工的祖师爷～“风火仙师”童宾的塑像，墙上的碑文记着：“窑火不熄，赖神灵庇佑，亦赖匠人心诚。”过去烧窑前，窑主会带着工匠来此祭拜，摆上最好的瓷碗盛着供品，祈求窑火旺盛、瓷器无裂。如今虽不再依赖香火，可老工匠们仍说：“做瓷和做人一样，得有敬畏心。”

　　御窑博物馆的建筑本身就是一件“艺术品”，多座曲面混凝土建筑如青瓷碗般错落相依，阳光透过顶部的玻璃天窗洒进来，照亮馆内陈列的珍品。

　　从东汉的青瓷罐到唐代的白瓷执壶，从宋代的影青刻花碗到元代的青花鬼谷子下山图罐，每一件都在诉说着时光的故事。

　　那只宋代的孩儿枕，瓷胎细腻如脂，孩童的眉眼笑靥栩栩如生，据说当年工匠为了让瓷枕贴合人体弧度，反复修改了上百次；那组明代的五彩瓷塑，八仙的衣袂飘飘欲仙，釉色历经数百年依然鲜亮，讲解员说，这是因为景德镇的高岭土含铁量极低，才能烧出如此纯净的白瓷底胎，再衬上五彩，便如打翻了调色盘的彩虹。

　　午后的陶阳里老弄堂里，藏着更生动的烟火气。杨华弄的青砖墙上，爬满了绿藤，砖缝里嵌着碎瓷片，是老住户们随手嵌进去的“装饰”；古老的砖石建筑斑驳沧桑，石块铺就的小径蜿蜒其间。

　　一侧的院落中，摆放着竹制桌椅、草编物件，还有老式的木制家具，处处透着质朴的乡村风情。草编的包裹、竹制的器具，仿佛在诉说着传统工艺的故事。

　　忽然间，几位身着各式传统服饰的美人或执油纸伞徐行，或于白墙翠竹下浅笑伫立。她们的衣袂上，刺绣精致如瓷画工笔，发间珠翠似窑火凝就的莹光，走过时带起的风，扫过墙角遗落的古瓷片，恍惚间，竟分不清是今人循着古意走进了这幅弄堂长卷，还是古人揣着现世的好奇，误入了这烟火气的当下，只觉时光在青砖黛瓦与绫罗绸缎间，酿成了一坛叫“穿越”的佳酿。

　　傍晚的陶溪川春秋夜集，是另一番热闹。

　　红砖厂房改造的街区里，年轻匠人支起摊位：瓷板上绘着新派山水，瓷土捏成卡通模样，碎瓷片拼贴成精巧首饰。周围围满好奇游人，或举手机记录创作瞬间，或俯身细细端详。旁侧摊位上，琳琅满目的瓷艺作品色彩缤纷，与艺人笔下新作相映成趣。远处店铺灯火温暖，夜市人潮熙攘。

　　这方文艺空间里，青年匠人以瓷为纸、以釉为墨，将青春创意与传统工艺相融。恍惚间，分不清是艺术点亮了夜市，还是夜市成就了艺术，只觉这份烟火里的匠心，格外动人。

　　离开景德镇时，车窗外的青花瓷路灯渐渐远去，但指尖似乎还留着陶阳里青石板的温度，眼前总浮现着那些画面：老师傅揉泥时额角的汗、佑陶灵祠前摇曳的烛火、老弄堂里豁口的粗瓷碗、夜集上姑娘笔下的锦鲤……这座城，用千年的时光证明：泥土遇见火焰，能成为穿越时空的信使；而那些藏在窑火里的匠心与坚守，正是瓷都最动人的魂。

　　这一趟，不仅是圆了心愿，更是与一段活着的历史撞了个满怀。陶阳里的一砖一瓦、一瓷一窑，都在诉说：所谓传承，从来不是博物馆里的静态陈列，而是在烟火气里代代相传的手艺，在时光里生生不息的热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