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明月两处同——释苏曼殊的双重乡关之思

钝庵

明月故乡两处同

——苏曼殊的双重乡关之思

引子：天涯明月共此时

"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此为苏曼殊所作名句。千年风月，万里云山，皆在诗僧一笔之中。

苏曼殊尝言：“余虽日人，亦粤产也。”以其中日混血之身，将两地乡愁化作诗禅，成就中国文学史上独一无二之"双重乡关之思"。

今人欲解曼殊，必先涤除后世因缘造就之种种执见，直溯其本心。须知在曼殊笔下，广东香山与日本横滨，非为对立之两极，实乃明月同照之两乡。父之岭南，母之东瀛，皆为其血脉所系，情思所寄。

双重乡关：月照两乡的禅意

曼殊之思乡，迥异寻常。常人思乡，多系于一地一景；曼殊之思，则如明月分辉，同时映照两处山河。

《断鸿零雁记》中，三郎重返广东故里，见"古屋湮圮，老树萧疏"，此景虽悲，却非绝望。盖因在曼殊心中，故园虽毁，乡情不灭；旧物虽逝，记忆长存。

其写东瀛寻母，尤见深情。"余骤睹慈母，悲喜交并，如痴如醉"。这般笔墨，既见赤子之心，复显禅者之悟。曼殊不以俗情为障，反以真情为媒，将血缘亲情升华为天地大爱。在其笔下，母子重逢非仅人世悲欢，实为因缘和合之示现。

两地风物总关情，曼殊将之并置同观。岭南之梅，日本之樱，在其诗中相映成趣。"偷尝天女唇中露，几度临风拭泪痕"，写樱花之娇，"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咏寒梅之韵。两种花香，一般诗心，俱化作曼殊独特的艺术境界。

山风海波：自然意象的诗禅交融

曼殊写景，从不止于状物。其笔下山水，皆具性情；花木云月，各含禅机。

"海波不鸣，碧天如拭"八字，写尽海天澄澈之境。曼殊之海，既是地理之海，亦是心性之海。当其写三郎泛舟东渡，海波不兴之际，正是心境澄明之时。此等笔法，深得"境由心造"之三昧。

"山风飒飒，吹衣生寒"，则于清凉中见真如。曼殊不以寒意为苦，反于寒意中得清净。这般万川印月的境界，恰如古禅宿所言："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

至若花木意象，尤见匠心。其写梅："寒梅最堪恨，长作去年花"。表面惜花，实则悟道。其咏樱："十日樱花作意开，绕花岂惜日千回"。看似痴情，内蕴禅理。在曼殊眼中，花开花落，无非般若；樱绽梅谢，尽是法音。

红尘情缘：不负如来不负卿

曼殊写情，独步古今。其情既真且深，而又不堕凡俗。《断鸿零雁记》中三郎与诸女子之情缘，写得缠绵悱恻，而又超凡脱俗。

雪梅之"梅香沁心"，是故园情结之化身；静子之"樱花牵肠"，亦为乡关情缘之象征。曼殊两处同心，而以真心待之。"还卿一钵无情泪，恨不相逢未剃时"，此中无奈，非仅人世悲欢，实为因缘不可思议之叹。

尤可注意者，曼殊从不以情欲为讳。"乌舍凌波肌似雪，亲持红叶索题诗"，写得旖旎风流，而又不染尘埃。此等境界，如见维摩示现：真情即佛性，大爱为慈悲。

空间叙事：出入自在的修行境界

《断鸿零雁记》之空间转换，暗合修行次第。曼殊以空间之移动，显心境之升华。

寺院之设，最具深意。灵隐寺之"危楼"，既可闻钟鼓，复能观沙鸥。此非寻常伽蓝，实为即世而出世之道场。三郎于此修行，非为避世，实为更好地入世。

红尘诸景，在曼殊笔下皆成道场。横滨街市，可见人间烟火；东京庭院，能悟世事无常；广东故里，可证佛法真谛。此等写法，深得禅宗"触目是道"之精髓。

海域之描写，尤见功力。"海波不鸣"，而心波不起。曼殊以海域为禅堂，以航程为修行，将地理之跨越化作心灵之超越。

余韵：万里风月总相关

细读《断鸿零雁记》，但觉曼殊之超卓，在其诗，亦在其画，更在其心。其心能容两乡风月，同赏梅绽樱谢。

"明月故乡两处同"。今人读曼殊，当体会其"不分彼此，风月同天"之襟怀。"三郎与母亲相见的场面，犹觉其情其境，鲜活如昨。盖因真情不灭，诗心永恒，纵使沧海桑田，曼殊笔下的明月，依然同时照亮两处乡愁。

钝庵，乙巳年秋日。

【附记】

之前所作的《<断鸿零雁记>：地理空间叙事与禅意世界》，在空间叙事的阐释上，对三郎东渡寻母的内在意蕴发掘不够。今予以弥补，以《故乡明月两处同：苏曼殊的双重乡关之思》为题，来阐释三郎亦即曼殊的“乡关之思”。颇觉有新意，盖可观焉。钝庵补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