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海

娇娇

我记忆里的童年，总是湿漉漉的，带着故乡海风特有的咸腥。

那时候天还没亮，父亲推船入海的声音就会准时响起。那声音我至今记得：船底摩擦沙砾的沙沙声，橹杠落在船帮上的闷响，还有他低沉的喘息。那些声音比任何闹钟都准，伴着潮汐的呼吸，成了我童年最熟悉的旋律。

母亲常说，父亲把话都说给海听了。确实，他对着海说的话，比对着家人说的多得多。7岁那年，我缠着他带我出海。他用那件浸满海腥味的旧外套把我裹紧，抱上船头时只说了一句：“坐稳了，囡囡。”那是我听过他最温柔的话。

船离岸时，东方才泛起鱼肚白。父亲摇橹的身影在晨光中剪出一条沉默的轮廓。他忽然开口，惊飞了一只海鸟，说：“日出。”那一刻，万道金光刺破云层，海面碎成千万片金箔。我回头望他，发现他眼里也映着金光，亮得惊人。

那天的收获并不多，只有小半筐杂鱼。可当他往我口袋里放贝壳时，手心的温度至今还留在记忆里。那颗贝壳我保存了很多年，直到搬家时不小心弄丢。

九十年代初，海里的鱼像是约好了一起消失。父亲在码头发呆的时间越来越长。后来他跟着阿旺伯去了对岸，第一次带回一些新奇的东西。最让我难忘的是他调试收音机时的样子，那么专注，那么小心，像在呵护一个易碎的梦。

当邓丽君的歌声从收音机里流淌出来时，母亲悄悄抹了抹眼角。那晚的父亲像变了个人，话多了，笑容也多了。可这样的日子太短，短得像浪尖上的泡沫。

货被查的那天，父亲在灶房坐了一夜。第二天他眼里布满血丝，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更用力地捆着渔网。那天他出海回来得特别晚，船里空荡荡的，只有几条小鱼在舱底无力地扑腾。

千禧年我们搬到城里。上车前，父亲在老屋门口站了很久。他弯腰捧起一抔海边的沙子，用布包好，放进怀里。新城的海温柔得多，浪花轻轻拍岸，像个彬彬有礼的绅士。父亲总说，这里的海少了点脾气。

他常带着那捧沙子去海边，让两处的沙在指间交融。有一次他对我说：“你闻，这里的海风是甜的，我们那儿的才是活着的味道。”

大学毕业后，我去了另一个城市，工作，恋爱，结婚，生子。父亲从没有过问，他和我说，想做什么就去做。

直到外孙女出生后，父亲仿佛又活了过来。他抱着那个小生命时，手抖得厉害，眼里却闪着光。他一遍又一遍地说：“像你，眼睛像你小时候。”那一刻，我仿佛又看见了那个在晨光中摇橹的年轻父亲。

后来他常不辞辛劳地坐长途车来看外孙女。有一次我远远看见他下车，先仔细整理了装着海货的布袋，又对着车窗理了理花白的头发。那一瞬间，我的眼眶突然就湿了。

我离婚那天，父亲什么都没问。他只是翻出那些老收音机，一个个擦拭、调试。当《甜蜜蜜》的旋律再次响起时，他轻声说：“回家就好。”那4个字，让我所有的坚强瞬间崩塌。

把女儿送回去后，我常看见他骑着那辆旧自行车，载着外孙女在海边慢慢走。他教她听浪，教她认潮，教她唱那些古老的渔歌。有时我会站在窗前，看着这一老一少的背影，心想，若时光能停在这一刻该多好。

父亲走的那天，海特别平静。他握着外孙女的手，把贝壳放进她掌心，目光却望向我。那双被海风侵蚀了一辈子的眼睛，依然清澈如初。

昨晚女儿发来视频，她修好了外公的收音机。当熟悉的旋律再次响起时，她轻声说：“妈妈，我梦见外公了。他带我去了一个很美的海边，那里的浪会唱歌。”

我走到窗前，望着这座城市温柔的海。恍惚间，仿佛听见了故乡的浪涛声，一声接一声，像是在轻轻地说：回家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