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火如父——记忆暗房里的光与尘》

阳朔

<p class="ql-block">父亲离开我们已三十四年了。记忆像被虫蛀的族谱,那些泛黄的纸页在时光里簌簌作响,却再翻不出他清晰的面容。身份证上唯一那帧黑白影像早已不知所踪,唯有那些零星的往事,在记忆的暗房里忽明忽暗,如同老式煤油灯将熄时的火苗,颤巍巍地亮着,又悄然隐入夜色。</p><p class="ql-block">父亲生于1938年的烽火中。祖辈是方圆百里有名的椅匠,家境尚可,便送他读私塾、练拳脚、学戏文。于是,父亲成了乡里罕见的文武全才——二胡一响,《二泉映月》的调子便从弦上爬出来,混着松香味的月光淌过晒谷场,整个寨子的蒲扇就都停了,听他弓弦上抖落的星子,叮叮当当砸进童年的梦里;花鼓戏一开腔,连树梢的麻雀都忘了扑棱翅膀,那些散落的音符,如今想来,竟是他留给尘世最完整的遗物;红白喜事里,撰婚联、写挽联、取乳名、赞龙灯,件件透着文墨气。夏夜纳凉时,父亲总爱坐在老樟树下,为乡亲们讲述那些荡气回肠的故事。讲到薛云贵东征时,他的手指会无意识地敲打膝盖,仿佛在指挥千军万马;说到杨门女将,他眼里的光比天上的星子还亮;而每当提及岳飞精忠报国,他总会突然沉默,喉结滚动几下,再继续往下讲。那些夜晚,虫鸣是伴奏,星光为幕布,人们围坐在他身旁,听得如痴如醉。如今想来,那些故事里,藏着他未曾说出的抱负与理想。</p><p class="ql-block">分家后,父亲成了六口之家的脊梁。大集体年代,他是生产队里公认的"作田状元",扶犁掌耙样样精熟。为多挣工分,他常抢着推最重的公粮车;为省下口粮,他总借口吃过了,躲在灶房就着咸菜啃红薯;为解决住房困难,他带着大女儿起早摸黑担地基、扮泥砖……1978年,当五间泥瓦房终于立起来时,他的腰背已弯成一张褪了色的弓,仿佛那些椽檩的重量,早在他骨头上刻出了年轮。我总疑心,每块墙砖里都嵌着他的指纹,每道房梁上还挂着未干的汗珠。</p><p class="ql-block">父亲的性子像他磨得发亮的扁担——又直又硬,但他的心肠却像刚出锅的糖油粑粑——又软又甜。文革时有人诬他加入了"湘江红楼",他便真扛着铺盖去劳改,不辩一字。在岳阳港搞副业时,经手的钱票分毫不差交公,自己却饿得浮肿,把红薯皮都啃得干干净净。乡人都笑他痴,只要家里有什么好吃的,他总要送一点给队里的五保老人兵爹兵娭毑尝鲜;六七十年代来村里讨饭的人多,流浪汉们都记得,这家的门槛永远为饥肠辘辘者敞开,哪怕只剩一勺米汤,夜里自己睡柴房。</p><p class="ql-block">酒是父亲的命脉。晨起抿一口,睡前咂半盅,连走亲戚也要先问:"有酒没得?"乡邻说,他喝酒时眼里有火,仿佛那坛浊酒能烧尽人间晦气。后来才懂,那不过是苦人儿短暂的出口——三个孩子的学费、超支户的欠账、永远填不满的米缸,唯有醉时,才能暂时卸下这副磨盘似的担子。</p><p class="ql-block">如今老屋早已被推平,在原址上立起了贴着瓷砖的小楼。父亲却早化作了田埂边的春泥,散在年年新绿的稻浪里。偶尔回乡,还能听见老人们念叨:"奎爹那胡琴那戏文那硬骨头,如今再无人能比......"我忽然懂得,父亲从未真正离去——他嵌在每块他亲手夯的土坯里,化在他教过的每句戏词里,藏在这个他爱得深沉却太过短促的人间。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