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油香的回望》

小南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香油果子</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文/张志斌</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这名字起得真好。“香油果子”——听着就带着一股子富足,一股子喜庆,像年画上抱鲤鱼的胖娃娃,眉眼间都是满足。在我们那农场里,它可是个地道的“席面儿上的客”,平日里是难得一见的。唯有赶集的日子,赵嘴集,三岔集,牛庄集,那沉睡了半月的土路,才被吱吱呀呀的自行车轮与嘈杂的人声唤醒。归家的人,车把上总晃悠悠地挂着一只柳编篮子,篮子上盖着浸了油渍的牛皮纸。风一吹,那油纸便俏皮地掀起来,一股子霸道又缠绵的香,就混着尘土与阳光的味道,丝丝缕缕地窜出来,一路跟着,能香到家里去。那香味,是能咂摸出声音来的,仿佛听得见面胚子在滚油里“刺啦”一声的欢叫,那是日子深处最扎实的慰藉。</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后来书读得多了些,才晓得它的大名叫“油条”,一副端肃的、通用于天下的模样。然而农场坊间的人们,却赋予了它另一重灵动的生命。他们将那些处世圆滑、精明过了头的人,或是那些只说不做、消极怠工的人,唤作“老油条”。想来真是绝妙的比喻:一根油条,在油锅里翻腾久了,周身浸得油亮,变得韧而皮实,失了面粉最初的那份朴拙与天真。人情练达,有时竟也与这油炸的功夫异曲同工,真叫人哑然失笑。</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记忆里最盛大的一次香油果子的筵席,是有一年小麦丰收。金黄的麦粒堆成了小山,连空气里都漾着饱满的甜。队长一高兴,大手一挥,炊事班那口平日熬菜的大黑锅,便被支棱起来,倒上小半锅清亮的油。火光熊熊,映着围观的我们这些孩子一张张渴望的小脸。操刀的是炊事班的丁焕玉师傅。我那时除了垂涎欲滴,心里头还满是惊讶:这个平日里闷声不响,只会蒸馒头、熬白菜的老丁,竟藏着这样一门“绝技”!只见他挽着袖子,将醒好的面片儿拉长,两根叠起,用一根细竹棍在中间轻轻一压,手腕一抖,便拉成一条,滑进油锅。面胚入油的刹那,“滋啦”一声,像一声欢快的叹息,随即便在油花的簇拥下,迅速地膨胀、变色,变得金黄而蓬松。老丁用那双长长的木筷,熟练地翻动着,那神情,竟有几分像庙会上捏面人的老艺人,专注而虔诚。后来听父亲说,老丁在惠民老家是正经学过这手艺的,只是在这苦哈哈的农场里,英雄无用武之地,这还是他头一回在我们队上“开张”。那一日,全队人都像过节,每人分得两三根刚出锅的香油果子,咬下去,外脆内软,热腾腾的香气直冲鼻腔,那滋味,仿佛把整个丰收的夏天都嚼在了嘴里。</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在那样一个短短缺缺的年代,零嘴儿是自然没有的。寻常日子里想吃一根香油果子,更是奢望。只记得有一回,跟着父亲回老家看奶奶。午后的街巷静静的,忽然传来一声悠长的吆喝:“换——香油果子嘞——”那声音,像一把钩子,瞬间钩住了我全部的魂儿。我扒着门框,眼巴巴地瞅着那挑子由远及近。奶奶看看我,又看看那挑子,终究是叹了口气,转身回屋,从那只盛着命根子似的粮食缸里,舀出一瓢饱满的麦粒,颤巍巍地走出去。那金黄的麦粒流进小贩的布袋,换回几根焦黄的油条。奶奶把它递到我手里,慈爱地看着,不住地说:“慢点儿吃,慢点儿,别噎着。”那油条的香,是混着奶奶的决绝与宠溺的,是能香到骨子里去的。许多年后,我尝过天南地北的珍馐,却总觉得,没有哪一种香,能敌得过老家街巷里,用一瓢麦子换来的那几根香油果子。</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后来,我去广饶县城上师范,早餐便常常与同学们相约,去街边的小摊上吃油条。那里的光景又与农场大不相同了。长长的案板上,排着十几根拧好待炸的面胚子;一口大油锅,终日沸腾着,焦黄焦黄的香油果子,被一双长筷夹起,沥着油,像检阅士兵似的,一排排架在锅边的铁架上,诱人得很。最出名的是一对中年夫妻的摊子。男人沉默地和面、拉扯,女人则负责看管油锅,翻炸、捞出,动作麻利得像在演奏。他们的油条,是出了名的酥脆,内里又带着恰到好处的柔韧。好多食客慕名而来,吃了一次,便成了这摊前的常客。我们这些学生,围坐在矮矮的方桌旁,就着一碗淡白的豆浆,将一根油条掰开,泡进去,吸饱了汁水,再送入口中。那时谈天说地,畅想未来,只觉得日子也像那刚出锅的香油果子,金黄、喷香,充满了无限的可能。</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而今,生活是极大地好了。油条早已不再是需要“赶集”或“凭票”才能得到的稀罕物,街头巷尾,随处可得。可我,却不怎么爱吃它了。许是一路走来,肠胃早已被各样的食物填得倦了,腻了这厚重的油香;又或许,是现在的油条,终究不是过去的那个味儿了。它们往往过于齐整,过于硕大,颜色是均匀得可疑的金黄,听说是用了这样那样的添加剂,才显得如此“完美”。可我总觉得,它们少了些烟火气,少了些面与油最本真、最率性的交融。</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当然,有时为了调剂口味,或是想找一找那渺远的、名为“乡愁”的感觉,我依然会从早市或早点铺子买一份回来,放在自家洁白的瓷盘里。我不急着吃,只是静静地看着它。它静静地躺在那里,油光渐渐黯淡,身躯也不再挺括。然而,就在这静默的凝视里,时光仿佛倒流了。我仿佛又看见了那个懵懂的少儿,被奶奶温软的手牵着,站在老家那条尘土飞扬的街巷口。奶奶用一瓢金黄的麦子,为我换来了全世界最香的味道。她就那样慈爱地、满足地看着她的大孙子,狼吞虎咽,大快朵颐地,吃着那几根心心念念的香油果子。</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那香油果子的香气,原来从未消散,它早已渗进了岁月的纹理里,成了我生命底色中,最温暖、最金黄的一笔。</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版权所有,未经允许,请勿使用)</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