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先生（小说）

梵焘

文/梵焘

图/网络

美篇号:511275393

网名:一笑三百年

米先生

文/梵焘

燕洼村人都喊李有阳“米先生”——不是啥尊称，是他天天驮着西乡小米赶四集，日子久了，连邻村的人都知道“燕洼村有个米先生，卖的米熬粥能结油皮”。

八十年代初秋的一个早晨，米先生那辆“二八大杠”刚在院门口支稳，隔壁吴有德的声音就飞了过来：“有阳哥！可算盼着你回来了！”

人跟着跑出来，两只手在蓝布褂子上蹭得发亮——刚在灶屋烧火，掌心沾了层薄灰，见了李有阳，倒像是沾了啥脏东西似的，指尖飞快地蹭着衣襟，连指缝里的灰都要蹭干净。先前李有阳走街串巷换鸡毛、卖零货时，吴有德见了不过点头哼一声；如今见他车后座的粗布米袋，从当初的两个塞得鼓鼓囊囊，慢慢加到了四个，铜秤杆磨得油亮，每次赶完集掏烟时，钱票从口袋里露出来的角都鼓囊囊的，吴有德心里就跟揣了只兔子似的，凑过来时总先吸吸鼻子——闻闻李有阳身上的米香浓不浓，香得越重，就知道今儿个米卖得越顺，套话的劲头就越足。

“有阳哥，你这米又卖空了？”吴有德凑到自行车旁，眼睛直勾勾盯着车后座空了的口袋，嘴角咧得快到耳根，说话时身子往李有阳那边倾着，肩膀几乎要贴上去，“我就说嘛，西乡的米是金贵物！也就你能摸准哪个村的米出浆多、熬粥结油皮——上次我听邻村人说，你卖米时让人家先尝，尝着香了再来付钱，这法子绝了！”他说着，伸手去帮李有阳解车把上挂着的铜秤，指尖碰到秤杆时特意放慢了动作，滑溜溜的包浆蹭过指腹，心里暗忖：这秤杆天天攥着数钱，摸着手感都不一样，等我摸清了门道，也得有这么杆秤。

李有阳赶了一上午集，累得不想说话，只“嗯”了一声，弯腰去解裤腰上拴着的钱袋。吴有德眼尖，立马蹲下身，比李有阳还快一步扶住钱袋底：“有阳哥，慢着慢着！别硌着腰！你这跑一天，腿肚子都得转筋吧？”说着就伸手去揉李有阳的膝盖，力道轻得跟怕碰碎了瓷瓶似的，嘴里不停念叨，“我早上就跟家里说，今儿炖了萝卜烧肉，还焖了新米饭——知道你爱吃带嚼劲儿的，特意多焖了十分钟，米香得能飘出院！你先歇着，洗把手就过来，酒我温上了，散装高粱白，不冲，刚好解乏。”

李有阳本就懒，锅灶常年不见烟火，听有现成饭吃，没推辞。吴有德乐得眼睛眯成条缝，转身往家跑时，脚步都飘着，路过自家院门槛时差点绊倒，踉跄着扶住门框，回头还喊：“有阳哥，你坐着等会儿！我再炒个鸡蛋——你爱吃溏心的，我多打两个，多放点油……香！”

进了吴家屋，饭桌早摆得齐齐整整。吴有德把李有阳往堂屋里让，自己挨着李有阳坐，半个屁股悬在凳沿上，腰杆挺得直，却又时不时往李有阳那边凑，跟个听先生讲课的学生似的。粗瓷碗里的萝卜烧肉，肉片切得比平时厚一倍，都码在最上面；炒鸡蛋油汪汪的，溏心颤巍巍的，刚端上桌就飘着香。温好的酒倒在小瓷杯里，热气裹着酒香往上冒，吴有德双手端起一杯递过去，杯底都快碰到李有阳的掌心：“米先生，先抿口暖暖身子。我试了三回，这温度不冷不热，你尝尝合不合口？”

李有阳喝了口酒，咂咂嘴没说话。吴有德立马接话：“是不是淡了点？我再去兑点热酒——哦不，你要是觉得冲，我就掺点温水？”说着就要起身，被李有阳抬手按住，才又坐下，筷子不停往李有阳碗里夹肉夹蛋，碗里的菜堆得冒了尖：“有阳哥，多吃点！骑一天自行车耗体力，得补补。对了，你今儿去的是北乡集？人多不多？我听老张说南乡集最近人也密，哥你咋从不往那边去卖啊？”

问这话时，吴有德声音放得软乎乎的，眼神却紧盯着李有阳的脸，连他眨眼的动作都没放过。见李有阳夹着肉嚼得香，没应声，又赶紧补了句：“我就是随口问！不懂这些买卖事，主要是怕你跑远了累着——你一个人跑东跑西的，要是有人跟你抢生意，可得跟我说，我帮你盯着点！”心里却在打鼓：南乡集离村近，要是能知道他在那儿卖啥价、咋吆喝，我要是也去……

“南乡集人杂，认不出好米，卖不上价。”李有阳终于开口，酒劲上来了些，话也多了点。吴有德立马把耳朵凑得更近，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漏了一个字：“哦？那还是西乡的米金贵！米先生，你去西乡收米，都找哪家啊？我听人说山里村多，有的米潮有的米干，你咋挑啊？”

李有阳放下酒杯，伸手从口袋里摸出粒小米，用指甲轻轻一掐——指尖沾了点白印，他举着米粒给吴有德看：“看这个，掐得出白印、印子软的是新米；掐不动、印子硬的是陈米。老王家的米，你去掐，个个都这样。”说着就把米粒递过去，吴有德赶紧伸手接了，攥在掌心里搓了搓，眼睛亮得很：“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光看颜色就行呢！”他把这粒米小心收进衣兜，又追问：“那收米得赶啥时候去？晚了是不是就没好米了？”

“赶天不亮去，晚了好米就被人挑走了；卖的时候得喊‘西乡新米，熬粥结油皮’，比光喊‘卖米’管用——遇到讲价的，你就抓把米让他掐，掐出软白印，他就不跟你磨嘴了……”李有阳喝得兴起，话匣子打开了，连自己收米时跟老王家砍价的小技巧，都酒后吐了出来。吴有德听得入神，手里的筷子忘了动，嘴里不停应着“是是是”，脑袋点得跟捣蒜似的，把“老王家”“天不亮收米”“掐米辨新陈”这些话在心里嚼了一遍又一遍，生怕转头就忘。

那天李有阳喝到微醺，趴在桌上打盹。吴有德轻手轻脚扶他到炕边躺好，又把自己盖的厚棉被扯过来盖在他身上——不是多心疼，是怕李有阳冻醒了走了，没机会再问更多。然后他走到院子里，摸着李有阳那辆“二八大杠”，手指顺着车架从头摸到尾，又捏了捏车后座绑米袋的绳子，心里盘算得明明白白：等把收米的地方、辨米的窍门、卖米的技巧全摸清，就去镇上买辆自行车，也做这生意。

往后大半年，吴有德天天喊李有阳吃饭。炕桌上的菜总换着样：今天是炒鸡蛋，明天是腌肉炒咸菜，偶尔还能端上盘煎小鱼——都是他特意去村边河沟钓的。酒总温得刚好，李有阳说一句“今儿米卖得快”，吴有德就接十句“有阳哥厉害，米先生不是白叫的”；李有阳说“西乡某村米不好，掐着硬”，吴有德就赶紧记在心里，连哪个村的名字都问得清清楚楚。李有阳懒，也爱听顺耳话，日子久了，啥掏心窝的话都跟吴有德说。

转过年来春，吴有德也推了辆新的“二八大杠”出了村。车后座绑着四个粗布口袋，跟李有阳的一模一样；铜秤是新的，他天天攥在手里磨，见了人就说“我这也是西乡小米，熬粥结油皮”。只是没人见他让顾客掐米辨新陈——他记着“掐米”的动作，却忘了“看白印软硬度”，有时抓的米是陈米，顾客掐着硬，转身就走了，他也只当是人家不识货。

起初他还喊李有阳吃饭，桌上的菜却渐渐简单：萝卜烧肉变成了萝卜咸菜，炒鸡蛋的油少了，溏心也没了；酒从高粱白换成了寡淡的地瓜干酒，温都懒得温。有回李有阳赶完集，渴得厉害，径直往吴家走——往常这个点，吴有德早把茶水倒好了。进门时，吴有德正坐在炕边擦新秤，见了他，头都没抬，只“哦”了一声。李有阳拿起桌上的暖壶想倒水，壶是凉的，他皱着眉问：“没烧热水？”

吴有德手里擦秤的布没停，眼皮抬了抬：“刚喝完，没顾上烧。”

李有阳愣了愣——以前他哪怕说句“渴”，吴有德立马就去灶屋烧火，如今连句“我给你烧”都没有。他站了会儿，瞥见吴有德衣兜里露出来的半粒米（正是上次自己给他的那粒），突然就明白了，转身走了，从此再没踏过吴家的门槛。

没了落脚吃饭的地方，李有阳的日子越发潦草。他本就懒，先前有吴有德管着三顿热饭，还能按时去西乡收米；如今没人喊他吃饭，赶完集回到空落落的院儿，就摸出床底的酒瓶，对着瓶口咕咚咕咚灌一斤。有时连灯都不点，酒劲上来往炕上一倒，口干得冒火，也懒得去灶屋烧壶水——灶台上堆着没洗的碗碟，屋角都飘着点霉味，反正烧了水也没人陪他喝，熬了粥也没人跟他搭话。

车把上的铜秤渐渐蒙了灰，后座的米袋偶尔空着——他连去西乡收米的力气都快没了。村口磨面坊的老张往常三天两头能碰到他来换面，这回连着五天没见人影，跟几个老街坊一说，大家才觉出不对劲，结伴去拍李有阳的院门，半天没动静。撬开虚掩的木门，一股冲鼻的酒气，混着屋角没洗的碗碟霉味扑面而来，李有阳直挺挺躺在炕上，旁边空酒瓶倒了一地，炕边的暖壶水淌了一地，结了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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