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这几日,心里总是不甚安宁。小区到底又动土了——为着那年年照例的供暖改造,地面被剖开一道深长的口子。挖掘机、破碎机陆续开进场,轰隆隆的声响打破了小区的安静。墙上挂钟的滴答,混着窗外最后几声嘶哑的蝉鸣,竟也织成了一张无形的网,将人从头到脚密密缠住,教人几乎要透不过气来。</p> <p class="ql-block"> 于是,便想起了乡下,想起那没有钟点、只有光阴缓缓流去的老家院子。这念头一旦生了根,便再难按捺,终于寻了个空隙,驱车往那片记忆里的宁静去了。</p> <p class="ql-block"> 老家离城不足百里,不过个把小时的车程。待车轮碾过最后一个弯道,老家的院落便静静卧在山坳里了。院子确乎是荒芜了些。青苔沿着石阶的缝隙恣意漫延,织成一片软软的、墨绿的毯子。墙角那几丛野菊倒是开得坦然,小小的,金黄的,全然不理会人世的春秋。我搬了把旧竹椅坐在院中,什么也不做,只是看。看天光云影从东墙移到西墙;看一只蜗牛背着它精巧的屋舍,在湿漉漉的苔上慢吞吞地划出一道银亮的痕。</p> <p class="ql-block"> 这般光景,不知怎的,便教我想起曾文正公那十六字箴言:“物来顺应,既往不恋,当下不杂,未来不迎。”说得何等斩钉截铁,又何等通透。我们这些俗世中人,却总爱反其道而行。事未来,心里已演过千百种应对,焦灼不堪;事已过,偏要在心头反复摩挲,生出无穷悔恨。恰似那赶路的人,前半程只顾拼命奔跑,眼里只有渺茫的终点;待力气衰了,脚步慢了,又开始频频回首,计较起当初哪一步不该那么走,哪一处风景忘了看。于是这长长的一生,竟没有一刻是踏踏实实、安安稳稳地“在”过。心,永远是乱的,杂的,悬在半空的。</p> <p class="ql-block"> 怔怔间,目光落在那棵老槐树上。夏日里,它蓊蓊郁郁地撑开一院清凉;如今秋深了,叶子便一片一片,不慌不忙地辞了枝,打着旋儿飘然落地,铺了薄薄一层。它们似乎全无留恋,也全无对明日的恐惧。该绿时,便尽心尽力地绿;该黄时,便坦坦然然地黄;该落时,便从从容容地落。这莫非就是“物来顺应”的真意?树犹如此,人何以堪?</p> <p class="ql-block"> 南怀瑾先生说得更有哲理:“佛为心,道为骨,儒为表,大度看世界。”实在是立身处世的妙方。佛家的慈悲,是心底的温润与怜悯,教我们体谅众生之苦,连墙角的野菊、爬行的蜗牛,也觉着可亲。道家的风骨,是超然物外的洒脱,如这老树,如这秋风,自有节律,不随世俯仰。儒家的担当,是待人接物的规矩与温良,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敦厚。将这三者化入骨血,方能成就“大度”的格局,看这纷纭世界,也便多了几分包容与了然。</p> <p class="ql-block"> 光有心境终究是虚的,还需“技在手,能在身,思在脑,从容过生活”的实在。这便是一种扎根于大地的安稳。不必是经天纬地之才,哪怕只是一门糊口的手艺,一种照料自己的能力,便足以让人在风雨来时,不至于全然慌乱。身体要劳作,切实感知这世界的冷暖与质感;头脑要清明,懂得静观与思索。如此,方能在车马喧嚣里,寻得自己一方“不紧不慢”的节奏。这从容,不是懒散,而是心中有底气的安详。</p> <p class="ql-block"> 目光越过院墙,远处田野间有几个似曾相识的身影正弯腰劳作。他们的身形在辽阔的天幕下显得那样渺小,却又那样坚定。他们不去想三千年的历史——那史书里,无非是“功名利禄”四字,演了又演,争了又争,到头来也不过是荒冢一堆草没了。他们所求的,不过是眼前的这片土地,春种,夏耘,秋收,冬藏。这何尝不是一种大智慧?</p> <p class="ql-block"> “九万里悟道,终归诗酒田园。”是了,任你曾经叱咤风云,或是曾经潦倒失意,任你悟透多么高深的道理,最终魂牵梦萦的,恐怕还是这般景象:几间茅屋,一畦菜地,傍晚时分,炊烟袅袅地升起,与晚霞融在一处。桌上或许无酒,清茶一盏也可;或许无诗,与家人闲话几句也可。那种“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恬淡,才是生命最终、也最真实的归宿。</p> <p class="ql-block"> 不知不觉,日头已经西斜,将一片金红的光暖暖地铺满了半个院子。风里带来泥土和草木的气息,凉凉的,甜甜的。我站起身,觉得来时缠在胸中的那团乱麻,不知何时已被这乡间的风吹得疏朗了,散开了。</p> <p class="ql-block"> 这乡下的清闲,于我,竟像是一场隆重的洗礼。我拍了拍衣角,并不掸去那或许沾上的草屑与尘土,转身缓缓向屋里走去。身后,满院的暮色愈发地浓了,也愈发地静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