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整一口!

紫气东来

<p class="ql-block">国人的饮酒乐趣,大致分为两种。一种是独酌,在静谧的房间里,炒上两碟小菜,窗外或是风雨交加,或是月明星稀,自斟自饮,倍感惬意。另一种则是对饮或小聚,三五好友围坐一桌,几盘佳肴,数瓶好酒,谈天说地,吹牛闲聊,酒成了情感的催化剂,让友情更加温暖热烈。我自认为这两种乐趣都体验过,但直到那晚与老李的“花池夜宴”,才让我对“品酒”二字有了全新的认识。那经历,每次想起都忍俊不禁,堪称我饮酒史上最鲜明又诙谐的一笔。</p><p class="ql-block">老李是我多年前的一位同事,关系不深不浅,见面会点头寒暄,但绝不会私下约饭。一次,我利用工作之便,顺手帮他解决了一个小麻烦。对我而言,这只是举手之劳,过后就忘了。但老李是个实在人,或者说,是个极其“仗义”的人,从此便把这份情记在心里。此后多次,他逮着机会就一脸郑重地对我说:“兄弟,那次多亏了你!啥也别说了,必须得请你喝一顿!” 我总是摆手笑笑:“李哥,真没必要,小事一桩。”</p><p class="ql-block">但他态度坚决,仿佛这顿酒不喝,就辱没了我们之间的“过命”交情。我甚至隐约觉得,这酒局成了他的一个心结,了结了,他才能安心。</p><p class="ql-block">机会在一个夏夜悄然到来。晚饭后我在小区门口闲逛,竟与同样散步的老李不期而遇。闲聊几句后,他忽然眼睛一亮,抓住我的胳膊,语气诚恳地说:“你看,这会儿咱俩都没事!走,我请你喝酒!就今天了!”</p><p class="ql-block">看他那架势,大有“过了这村就没这店”的决绝。我心想,也好,夏夜微风,找个路边烧烤摊,点几串羊肉,一盘毛豆花生,来几扎冰镇啤酒,花费不多,既能解了他的心结,也算应景。于是我便不再推辞。</p><p class="ql-block">然而,就在我们沿街寻找合适地点时,一个关键的细节突然浮现在我的脑海:老李的夫人,是个持家有道的“财政部长”,老李每月零花钱少得可怜。我好几次亲眼看见他在小区小卖部买烟,都得赔着笑脸对老板说:“记账上,记账上,下个月就结!” 这么一个“囊中羞涩”的人,这顿感谢酒,该怎么安排?</p><p class="ql-block">我正暗自琢磨,他已在一家灯火通明的小卖部门前停下。“你等着,我买酒去!”他大手一挥,颇有几分豪迈地钻了进去。</p><p class="ql-block">我的思绪又开始活跃:或许,他会买两瓶啤酒,再配一袋花生米?或者,一小瓶二锅头,加两包榨菜?对于当时的场景,这已是我能想象到最“俭省”又不失体面的配置了。</p><p class="ql-block">很快,老李出来了。他手里只孤零零地提着一瓶酒。那瓶酒我认得,是市面上最寻常、最廉价的那种,值不了几个钱。更让我心头一紧的是,除了这瓶酒,他两手空空,再无他物。</p><p class="ql-block">“李哥,这……用什么下酒呢?”我欲言又止。</p><p class="ql-block">他走到我跟前,脸上洋溢着心满意足的神情,仿佛捧着什么琼浆玉液,很郑重地对我说:“这酒,是纯粮食的,好喝着哩!”说罢,也不容我细想,便拉着我,径自走向不远处一个水泥砌的花池边,一屁股坐了下去。“这地方凉快,咱俩就在这儿喝!”</p><p class="ql-block">我就这样,在满心荒谬的感觉中,坐在了冰凉的水泥台上,开始了这场前所未有的“品酒会”。没有桌椅,没有杯盘碗盏,甚至连一粒佐酒的茴香豆也无。苍穹为顶,路灯为烛,花池里蔫头耷脑的月季是我们唯一的陪客。这架势,哪里是品酒,分明是两位都市隐士,抑或是……被生活暂时抛弃的流浪汉在进行某种神秘的仪式?我心里暗暗叫苦,这情景,实在是我有饮酒经验以来,破天荒的头一遭。正犹豫间,老李已经“啵”地一声拧开了瓶盖,极豪爽地仰起脖子,“咕咚”就是一大口。他咂了咂嘴,眯着眼,一副酣畅淋漓、回味无穷的模样,随即,便将那酒瓶直递到我面前来。</p><p class="ql-block">“来,兄弟,整一口!”他把酒瓶径直递到我面前。</p><p class="ql-block">那一刻,我的内心是崩溃的。一来,我这人喝酒,向来是要有几碟小菜磨着牙,缓缓地呷,慢慢地品的;这般“干喝”,如同赤手空拳上阵,实在有些招架不住。二来,两人对饮,竟共用一个瓶口,这……这未免也太不拘小节了些,看着瓶口那隐约的水光,胃里一阵翻腾。</p><p class="ql-block">然而,看着他那热切而诚恳的目光,那因微醺而愈发真挚的神情,我那些关于体面与卫生的念头,倒显得自己有些小家子气了。推辞不得,我只好硬着头皮,接过酒瓶,也学着他的样子,在瓶口虚虚地比划了一下,让嘴唇稍稍沾了一点酒液,便赶紧递还回去,连声说:“好,好酒!”</p><p class="ql-block">“对吧!我就说嘛!”老李更加得意,又痛饮一大口。</p><p class="ql-block">接下来的时光,于我而言,是一场漫长的、需要高度演技的煎熬。每当酒瓶传到我手中,我便重复着“虚晃一枪”的动作,嘴唇碰一下瓶口就算完事,大部分酒,都顺理成章地进了老李的肚子。他则越喝越兴奋,话匣子彻底打开,从我的“仗义相助”说到我们“坚不可摧”的友谊,再到他的人生感悟,脸颊绯红,唾沫横飞。</p><p class="ql-block">夏夜散步的行人络绎不绝。其中也不乏熟悉的面孔,无不投来诧异的目光。那目光分明在说:“哟,这二位酒鬼,居然在这样的地方喝酒!”我如坐针毡,只好低下头,假装研究花池里那几株半死不活的月季。而老李呢,却是泰然自若,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不存在,这天地间只剩他与他的酒,还有我这个“知音”。大半瓶酒下肚,他的脸泛起了红光,言语也更加滔滔不绝,尽是些“没看走眼”、“真够朋友”的肺腑之言。</p><p class="ql-block">大半瓶酒下肚,他已是醉态可掬。等到一瓶见底,他站起身时,脚步踉跄,身形摇晃。“兄……兄弟,今天……今天喝得痛快!酒逢知己……千杯少!”他一把搂住我的肩膀,差点把我也带倒。</p><p class="ql-block">得,这“盛宴”的尾声,是我得负责把这位“知己”安全送回家。他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我身上,沉得像一袋浸了水的面粉。我搀扶着他,一步一步,走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内心充满了荒诞感。好不容易把他挪到家门口,敲开门,面对他夫人那由惊到怒的眼神,我慌忙解释一番,合力将他安顿到床上。</p><p class="ql-block">我长舒一口气,正准备功成身退,老李却忽然挣扎着抬起手,一把抓住我的手腕,醉眼朦胧,语气却异常清晰、无比真诚地说:“兄……兄弟,今天……真痛快!下回……下回咱哥俩再……再好好喝一次!”</p><p class="ql-block">走在回家的路上,再回味这一晚离奇而又温暖的经历,我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这大概是我平生所赴,最寒酸,却也最是真挚的一场酒宴了。那瓶廉价酒的滋味我早已忘记,但那份坐在花池边上,被路人围观着、那份毫无来由的信任与赤诚,却像一帖古怪而温馨的药方,彻底治愈了我有生以来所有的矫饰与虚伪。</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