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馍香深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晋书》里那句“石虎好食蒸饼”，我总要在“蒸饼”二字上停留许久。那暴虐的后赵皇帝，在杀伐征战的间隙，会想起怎样一口滋味？直到母亲揭开那口沉黑的生铁蒸笼，蒸汽轰然升腾，满笼馍馍绽放如白菊，我才恍然——原来让帝王魂牵的，正是我童年日常的“口离馍馍”。</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母亲的蒸笼是祖传的生铁家伙，厚重得需父亲才能搬动。她说，只有这样的铁笼，才存得住山河之气，蒸得出有魂的馍。腊月里，铁笼一架，年的魂魄就归位了。我们这些小兵，忙着搬运麻秆、玉米芯。麻秆噼啪，是前奏；玉米芯沉稳，是中场；干桑枝幽香，是余韵。火焰在灶膛里交响，映着母亲试碱时专注的脸。</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试碱是天地间最精微的仪式。发酵好的面团在母亲掌心团成小饼，投入我们烧出的余火中。碱是面的魂魄——少了，是死面的“鞥（硬）疙瘩”；多了，便是苦涩的黄褐色。唯有恰到好处，面饼才能在火中从容膨起，散发出纯正的麦香。母亲眯眼审视火中面饼的神情，让我想起祭祖时凝视香火的乡老。</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最神奇的是铁笼揭开的刹那。蒸汽如云海翻涌，待雾气稍散，满笼馍馍竞相绽放，三瓣四瓣，无拘无束。那不是温驯的花朵，是带有野性的绽放，每个裂瓣都诉说着黍米与小麦在烈火中的涅槃。母亲说，能蒸出这样的开花馍，全凭“鞥黍”——这种黍子性子刚硬，粘性小，恰能成就开花馍的筋骨。</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邻家都端着面盆来找母亲，我家的院子成了临时的殿堂。父亲管火，母亲揉面，铁笼层层叠起，蒸汽缭绕如仙境。出锅的馍各有使命：走亲戚的叫“点心”，是体面；作回礼的是“口离馍馍”，母亲会在里面包进核桃红枣，把“聪明”“早成”的祝愿深藏其间；祭祀用的“祭馍馍”则内心素净，以示对天地的虔诚。</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如今，母亲的铁笼早已锈蚀在时光里，那团老面也失了踪影。我走过南北，尝过无数面点，却再也寻不回那口介于硬韧与苦涩之间的完美平衡。直到重读史书，看见石虎的身影在字里行间晃动，忽然明白——母亲蒸的哪里只是馍？她是以指尖力道，复刻着《晋书》里的一页饮食志；她是以铁笼蒸汽，完成着与千年前某个食客的隔空对话。</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馍香深处，是母亲将帝王的私欲与民间的生计，揉捏成一个温热的整体。那升腾的，何止是蒸汽？是黄土高原千年的呼吸。那绽放的，何止是馍花？是一个民族最朴素的生命力。而我的母亲，就是这深远处最沉默的守护者，她的身影，已与那沉黑的铁笼、那绚烂的馍花，一同烙进我生命的底色里。</p> <p class="ql-block">郊底村靳氏南间院大门门匾 积善余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