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舱记忆抚顺的淬火青春

郝新顺

<p class="ql-block">七十二岁的手抚过玻璃柜里的坦克模型,指腹下突然泛起一阵熟悉的灼热——那是1976年4月,辽宁抚顺郊外,六十四军190师教导队训练场上,我第一次钻进59式坦克驾驶舱时的温度。彼时关外的春风还裹着料峭寒意,可当我弯腰挤进那方钢铁铸就的狭小空间,便与这头“铁兽”结下了半生解不开的羁绊。</p> <p class="ql-block">不足十平米的驾驶舱,挤着三四个人,肩挨肩、膝碰膝,连呼吸都带着彼此的体温。膝盖常年抵着冰凉的仪表盘,后背贴紧磨得发亮的铁皮座椅,想稍稍伸展腿脚,都得先跟身边战友轻声打个招呼。每当520马力的发动机轰然启动,整台坦克便剧烈震颤起来,像是要把人的五脏六腑都抖得移了位。热浪顺着发动机舱的缝隙往里灌,密闭的舱体瞬间成了密不透风的蒸笼,连吸进的空气都带着金属的灼烫感。后来听人说新式坦克装了空调,可我们那时全凭肉身硬扛:夏天练完车,沉甸甸的战斗服能拧出半盆水;冬天倒不热了,寒风却顺着观察窗的缝隙往里钻,手脚冻得麻木,指尖连弯一下都疼,可操纵杆还得握得稳稳的,半分偏差都不能有。</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最难熬的是四季轮转的野外训练。春天的抚顺多风沙,训练场上黄尘漫天,观察窗被糊得只剩一条窄缝,我们眯着眼紧盯仪表盘,嘴里满是沙砾的粗粝感,咽口唾沫都硌得慌;夏天暴雨倾盆,履带碾过泥泞时频频打滑,我攥着操纵杆的手心全是冷汗,生怕一个失误,整辆坦克就陷进泥潭里;秋天霜打落叶,路面湿滑如镜,车长在耳边一遍遍提醒“稳住方向”,我死死盯着履带压过的痕迹,连眨眼都不敢多眨;冬天零下二十多度,舱里的金属部件冻得刺骨,手不小心碰上去,都能粘掉一层皮,可无线电里的指令一传来,再僵的手也得立刻握住操纵杆,分秒都不能耽搁。这样的训练常常从清晨持续到日暮,五六个小时坐下来,腰杆硬得像块铁板,可谁也不敢松懈——驾驶舱里的每一个开关、每一个仪表,都系着全车战友的性命。</p> <p class="ql-block">去年回抚顺,我特意绕路去了当年的训练场。那片曾被坦克履带碾出无数深痕的土地还在,土岭、弹坑的轮廓依稀可辨,只是早已不再属于我们的部队,铁丝网围着“军事管理区”的牌子,换了陌生的番号。站在围栏外,风里似乎还飘着当年的柴油味,我忍不住朝里望,仿佛还能看见一群年轻的身影,正弯腰钻进59式坦克的驾驶舱,发动机的轰鸣在空旷的场地上回荡。</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从背熟坦克“三大机构、四大系统”的理论知识,到实车闯过土岭、弹坑、涉水场,这片土地曾一步步见证我们从新兵到合格坦克兵的蜕变。有次暴雪天练越野,坦克陷进齐膝深的雪窝,我们顶着刀子似的寒风跳下车铲雪,棉帽檐上结满冰碴,睫毛冻成了白霜,呼出的白气在脸上凝了一层薄冰,可没人喊一句累、一句冷。直到坦克重新启动,履带碾过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我们才笑着抹一把脸上的雪水,冻得发紫的脸上,眼尾都带着劲。外人总说驾坦克威风,可只有我们知道,那威风是在风沙里呛出来的、在暴雨里淋出来的、在冰雪里冻出来的,是用无数滴汗水、甚至血水熬出来的。</p> <p class="ql-block">如今再想起那方狭小的铁舱,依旧觉得滚烫。它装着我最鲜活的青春,也刻下了一生的答案:所谓担当,从不是站在光里的模样,而是在风沙漫卷、冰雪刺骨的日子里,攥紧手中的操纵杆,把每一步难走的路,都走得稳稳当当。哪怕阵地换了主人,岁月改了模样,那份在淬火里炼出的劲,永远都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