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个47年出生的同令人病房

琴妹

3号凌晨2:30，一阵剧烈的腹痛如刀绞般将我从沉睡中撕扯醒来。三次强忍剧痛起身如厕，试图以排泄缓解痛苦，却徒劳无功。腹中仿佛有绞肉机在疯狂旋转，翻搅着五脏六腑，冷汗浸透睡衣。两小时煎熬后，我不得不去家门口的公利医院挂夜急诊。抽血、CT轮番上阵，最终确诊为急性阑尾炎，伴有粪石阻塞与严重炎症。医生断然告知：必须立即住院手术。我试图协商暂缓手术，待同学聚会与云南秘境之旅后再行处理，却被严词拒绝：“你要命不要命？一旦穿孔，随时致命！若在飞机上或旅途中发作，后果谁担？不愿开刀，就签字自负！”无奈之下，只得默默住进2号楼4楼外科病房。五个同龄于1947年的老太共处一室，喧闹纷杂，宛如一出荒诞又真实的现实剧，悄然拉开帷幕。

61床，一个被用耳穴位贴止痛的我，手术前的剧痛煎熬，手术后的排污管直插伤口的隐疼，让我无语，血压时而110/35，时而159/80的上下舞动而引起我的困惑，一边是术后要下床走动，免肠粘连，一边是血压太低，不许下床防摔倒，63床与我同天手术，痛的不能忍受时哭着叫着打止痛针，而我偏偏硬抗着，我深知一针止痛针对人体大脑有多大伤害？

这场病我大伤元气，无力吐槽，只是一个暈晕沉沉，旁听，静思无语的患者。

62床是一位68届高中毕业生，命运未曾垂青。她被街道敲锣打鼓送往安徽淮北的偏僻农村插队务农，靠一手织毛衣、做衣裳的手艺给队长，书记家获得领导重视，一年后竟被破格聘为民办教师，从一年级教到六年级，身兼语文、算术、音乐、美术，月薪仅六元，尚非正式编制。返城潮起，她以假离婚的方式艰难回城，却因父母重男轻女，老宅被兄长独占，无房无业的她只能寄居于患肺癌晚期的姐姐家中，一边照料病重亲人，一边抚养年幼侄女，同时自学财会，考取会计证。姐姐二年后病逝，她独自扛起女儿与侄女的成长重担，一度身兼十三家公司财务，撑起两个家庭的未来。她终于购得苗圃路125平的高档小区住房，成为众人眼中的“女强人”，却也彻底耗尽了自己。十五年前左乳癌切除，五年前右乳癌、甲状腺、子宫相继摘除，胆总管问题久拖成疾，终成“小黄人”。治疗时引流而出的尽是漆黑污血，医生怒斥：“为何拖到生死关头才来？”她却笑得坦然：“身上零件都没几个了，不差这一个，切了吧，省心。”

照片中站立者是63床，一位慈祥的浦东本地老太，育有二子一女。住院期间，唯有女儿在中秋下午携亲戚前来探望，外卖咖啡奶茶甜点，热闹一阵便离去；小儿子仅带孙子匆匆露面，空手而来，蜻蜓点水般离开。真正日夜守护的，是远在南通工作的长子与儿媳。大儿子每日清晨陪患有老年痴呆的父亲来医院探母，傍晚再送父回家，洗衣做饭，事无巨细。他还提前为母亲出院无人照料做准备，向老年食堂订制了一个月的送餐菜单。55岁的儿媳身材矮小，却孝心如山，自过节来沪便寸步不离守在床前，夜夜蜷缩于床边，不敢合眼，时刻留意吊瓶更换，搀扶婆婆如厕，无微不至。婆媳情如母女，众人皆赞其孝顺，她却轻声说：“这是小辈本分。婆婆为人善良，我们在外地，平日照顾不到，如今赶上她住院，理应尽心。”我凝视她瘦小的身影，心中涌起敬意。

64床是位乳腺癌术后患者，手术已逾十多日，却仍未出院（在瑞金医院，术后第二天便强制离院。）她每日接受大腿按摩，称久卧易致血栓，可我始终不解：术后患者不该静养恢复？此举是否另含创收之嫌？住院首日，其子送来一束鲜花探望母亲，可整场对话却围绕房产过户展开。他要求母亲将房屋过户至自己名下，承诺百年后售房所得与弟弟平分。母亲应允后，他随即离去，再未现身，连中秋也未露面。次日，丈夫怒气冲冲前来质问：“你凭什么擅自决定？我还没死，你就把房子给了儿子？你有多少钱？承诺十万给孙子，十万给孙女，谁来养你老？现在过户，房子就是他的，他真会分给弟弟？”老太沉默不语。这位驼背的丈夫每日三餐啃着医院家属盒饭，默默守护病妻，而那个不孝之子，始终未再踏入病房一步。

65床因胆总管与肝脏严重感染引发高烧至41度，在亲戚聚攴桌上突然晕厥，由救护车送入医院。诊断为急性胆管炎，治疗方案为禁食、静脉消炎。照片中坐着的是她的女儿，面对患老年痴呆的母亲，早已心力交瘁。65床患者时常拔掉输液针头，高热时脱衣裸身，甚至将病房幻视为自家，指责他人“为何闯入我家”，整日吵闹要回家，扰得全病房不得安宁。女儿疲惫不堪，却又无可奈何。亲情在病痛面前显得如此脆弱，而照护的重担，最终只落在那个沉默守候的女儿肩上。

这是我出院前的最后一顿晚餐，恰逢中秋。此前两天禁食，后两天仅饮无米之米汤，第五天早餐一盒蒙牛牛奶，午餐一碗无油无盐的烂糊面，晚餐则是胡萝卜青菜粥。虽已饥肠辘辘，却仅舀一匙便放下碗筷。无油尚可理解，无盐则令人难以下咽。本就口苦舌燥，哪还有胃口品尝这寡淡如水的“药膳”？病友调侃：“这哪是医院，简直是回到旧社会…望着窗外一轮明月，心中却思索万千，四零后一代从出生的那一日起就注定了来这世上受苦来了，我记得学友曾说过，出生躲在桌底下躲炮弹，解放后赶上三反五反，父母莫名遭罪，我们跟着受苦，长身体时自然灾害，长知识时读书无用上山下乡，返城工作后为仅限长工资名额而内斗，生孩子时只生一个好，政府来养老，上有老，下有小的养家糊口时却偏偏赶上下岗…如今老的走了，我们也晃晃悠悠的步入晚年，独生子女要上膳养四个老人，下要拼命工作养育子女是何等辛苦。难呀！…

公利医院 recently晋升为三级医院，病房崭新，设施现代，保洁细致入微，医疗器械多为进口新置。作为家门口的医院，我很少光顾——配药去地段医院，大病奔瑞金医院，此次因剧痛难忍，夜闯急诊，竟意外开启一段全新认知。西医精准施治，辅以中医耳穴贴敷、腕部冰敷、按摩仪器等综合疗法，在中西分明的医疗体系中实属创新。我亲历其效，亦见证其努力。这家曾经被忽视的社区医院，正悄然蜕变，成为值得托付生命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