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半一口,一世光阴

冰星

文/龙君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这念想,是被午后一条老巷的静谧,生生给酿出来的。</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那时的光,已然偏西,像一块融化了的、温润的琥珀,缓缓地流淌。它流过斑驳的屋瓦,淌过青石板路的缝隙,将整条巷子都浸泡在一种暖洋洋的、近乎停滞的安详里。空气里浮动着老槐树淡雅的花香,以及被日光蒸腾起的、陈旧木头的醇厚气息。我便是在这片金色的静默里,望见了他们——巷子深处,并肩坐在竹椅上的两位老人。</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两张褪了色的竹椅,一张小小的方凳,凳上那只白瓷碗,便构成了他们全部的世界。碗里的西瓜,红得那般惊心动魄,像是从这灰蒙蒙的日常里,硬生生掏出了一颗依然鲜活、依然跳动的心脏。老先生的手,布满了岁月镌刻的沟壑与老茧,此刻却以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捏着一柄小银匙。那匙子碰着碗沿,发出一声极轻脆的“叮”——仿佛是这静谧乐章里,一个灵巧的音符。</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他舀起一勺最甜的瓜心,并不急于享用,而是用那微微颤抖的指尖,极耐心地,将嵌在瓤上的几粒黑籽,一颗、一颗地拈去。那动作如此缓慢,如此郑重,仿佛他指尖拂过的不是一块瓜,而是一段易碎的、珍贵的时光。“来,张嘴。”他声音沙哑,却轻得像一阵耳语。老太太闻声,微微侧过身,顺从地探过头,将那一勺清凉含进嘴里。顷刻间,她眼角的皱纹,便如被春风拂过的湖面,层层叠叠地漾开了一圈温柔的笑意。那笑,比瓜瓤更甜。而后,她自然地接过银匙,同样细致地为他剔籽,同样轻柔地递到他嘴边。他张口接了,抿着嘴,那满足的神情,竟让西沉的夕阳,都显得愈发柔软了。</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他们之间,没有过多的言语。可那一递,一接,一瞥,一笑里,却仿佛有一根无形的丝线,将他们牢牢地系在一起,缠绕了生生世世。我怔怔地看着,心里蓦然响起母亲常说的一句老话:“一人一半,是伴;一人一口,是侣。”</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这“一半”与“一口”,听起来是如此朴素,近乎简陋。可年少时,我们谁不曾憧憬过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般的爱情?以为那必是轰轰烈烈,是占有,是燃烧不尽的激情。直到岁月磨平了棱角,才恍然醒悟:最炽烈的火焰,终将熄灭,而能温暖漫漫长夜的,永远是那盏为你守候的、不灭的灯火。这“一半”,便是那灯下的光影。它不是慷慨的分赠,而是自然而然的习惯,是生命本能的归属。是我的世界,心甘情愿为你敞开一半门户;是你的悲欢,理所当然地占据我一半的心房。我们从完整的个体,熔铸成一个“我们”,共享着同一片屋檐,同一段流年。</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而这“一口”,则更令人动容。它是将已然到唇边的甘甜,毫不犹豫地先渡予对方。这已超越了习惯,是一种深植于骨髓的惦念与怜爱。自己尝到的所有美好,若没有对方分享,便仿佛失了真味。</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的思绪,猛地被拉回到许多年前,拉回到外婆那间总是弥漫着草药香的老屋里。晚年的她,记忆像一扇生了锈的铁门,许多人事都被关在了门外。她常常忘了关火,忘了我们的名字,甚至忘了外公早已离我们而去。可她从未忘记的,是那个五斗橱最底层的抽屉。</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每天午后,她总会颤巍巍地挪过去,蹲下身,极其庄重地,从里面捧出一个用手帕包裹的物件。那手帕是蓝色的底子,上面绣的栀子花早已褪色,边角也被磨得起了毛边。她一层层、极小心地揭开,仿佛在举行一个神圣的仪式。里面躺着的,是一块早已风干皲裂的芙蓉糕。她会用指甲,仔细地掰下恰好的一半,然后走到墙边那张空置了许久的藤椅前,弯下腰,用哄孩子般的语气轻声说:“老头子,你最爱的,快尝尝,还软和着呢。”她将那一半糕点,小心翼翼地放在磨得发亮的藤椅座垫上,仿佛外公只是暂时离开。然后,她才捧着属于自己的那一半,坐到对面,小口小口地咀嚼起来。那一刻,她浑浊的双眼裏,竟会焕发出一种少女般的、清澈而满足的光彩。</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们总说她老糊涂了。可如今,在这老巷的夕阳下,我忽然全懂了。外婆哪里是糊涂?在她的世界里,死亡可以带走生命,却带不走“分享”的本能。那半块风硬的糕,是她用整个灵魂守护的、爱的秩序。记忆会迷路,但那份“要与他分一口甜”的执拗,却比任何记忆都更坚固,更永恒。</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爱,是比死更坚强的力量。</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原来,“伴”与“侣”的深意,从不只在花前月下的顺境里彰显,更在风雨泥泞的逆境中淬炼。人生海海,谁能永远做那个体面、强大的完人?总有失意颓唐、病痛缠身、狼狈不堪的时刻。而那个对的人,他绝不会嫌弃你递过来的那一半生活的苦涩。他只会默默地将自己仅有的那一口蜜,稳稳地渡到你的唇边,用他的甜,化解你的苦。就像巷口的这对老人,谁能说清,在漫长的岁月里,他们曾多少次这样互相“渡”过?每一次的“服软”,每一次的“低头”,都不是输赢的较量,而是将“我们”这个词,刻进了生命的年轮里。</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所以有人说,好的伴侣,是你最好的心理医生,是爱人,亦是战友。错的人,会将生活过成一座角斗场,用言语的利刃互相伤害,在折磨中耗尽彼此最后的温情。而对的人,则像一棵沉默的参天大树。当你像一叶迷航的扁舟,在情绪的暴风雨中颠簸飘摇时,他从不喧哗,只是静静地扎根在那里,让你知道,这茫茫人世间,永远有一处安稳的岸,为你风也挡,雨也遮。他的倾听,是温柔的包容;他的陪伴,是无言的疗愈。这种滋养,是润物无声的春雨,悄然唤醒你心中近乎枯萎的绿意。</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因此,真正的爱情,又何须那些浮华的烛光与鲜花来点缀?那些不过是爱情这袭华美衣袍上,偶尔闪烁的亮片。真正支撑起漫长岁月的,是袍子内里那细密而结实的针脚。是他悄悄把晾衣绳的高度调低半尺,怕你踮脚费力;是你默默将他碗里的辣椒挑净,记挂着他隐隐作痛的胃;是争吵过后,他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杯热牛奶,耳根还红着,却抢先说“是我不对”;是你忘带钥匙,他顶着烈日从单位匆匆赶回,嘴里嗔怪着“你这记性”,眼里却满是心疼,没有一丝怨怼。</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这一切的“相互”——相互滋养,相互成长,相互成全——最终都化作日常里这“一半一口”的平淡交换。我们在这分与递之间,轮流低头,彼此珍惜,不是为了成为世人眼中更成功的人,而是为了成为让对方更安心、更温暖的人。我们让彼此,成为了更好的人。</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夕阳终于沉下了巷尾的屋檐,将最后一片余晖,像金箔般贴在斑驳的墙头。那对老夫妇依旧安坐在竹椅里,白瓷碗已空,老先生正拿着一方蓝格手帕,细细地为老太太擦拭着每一根手指。晚风穿过巷弄,携来一阵清甜的槐花香,将他们依偎的身影,温柔地揉成一团模糊而温暖的剪影。</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悄然转身,离去,心内却被一种丰盈的宁静所充满。我终于明白,这“一半一口”里,盛的哪里是西瓜,哪里是芙蓉糕?那分明是一寸一寸,我们亲手用温情与岁月酿造的光阴。是他分你一半甜,你渡他一口暖,这平凡而琐碎的人生,便在这看似微小的仪式里,被赋予了对抗一切风霜的底气,与慰藉所有风尘的滋味。</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