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窗户的房子（副本）

呦呦鹿鸣

　　在云南当知青时，很诧异当地老乡的房子没有窗户，大白天走进去也是黑漆漆的。问及原因，老乡说，开窗户，风就吹进来了，冷，不开窗户保得住暖气。

滇东北的山村，金沙江底一年四季如夏，山腰一年四季如春，山顶却是一年四季如冬，寒冷的日子漫长得很。我下乡的地方正在乌蒙山脉的山顶。

为了御寒，当地山民把土墙打得一尺多厚，又在屋顶盖上一尺多厚的草，只留个进出的小门和墙上一尺见方的洞。夏天的时候洞开着，太阳正照着时会射进一缕阳光，冬天那洞便用枯草堵死了，屋子里严严实实地像一个洞穴，既吹不进风也透不进光。家家老乡的堂屋里都有火塘，一天到晚烧着柴火，那热气便弥漫在屋子里温暖着身体。在寒风凛冽的冬天，温暖是第一重要的，它是生命存在和延续的首要条件。

古代原始人聚居山洞，因为洞子可遮风避雨，后来进化了，从群居到家族、家庭分居，慢慢地就建起了房屋。房屋的宜居和文明似乎都与窗户有关，没有窗户或窗户很小，都是贫穷和封闭的标志。适宜人居住的房屋据说有三个必要条件：阳光、空气和周围的绿地，这都需要窗户来实现。“虫声新透绿窗纱”，“窗含西岭千秋雪”，描绘的都是窗前美景。但这是高层次的居住，房屋最基本的功能还是避免风吹雨打霜冻雪盖，让人既不冻死于荒野，也不暑斃于烈日。但就如唐代大诗人杜甫，房子也盖得脆弱不堪，以至“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最终茅屋为秋风所破，杜甫也只得无奈感叹“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由此可见，古往今来安居者才能乐业，有房者才能有家。

在穿不起棉衣，出门披件羊皮褂御寒的偏远而寒冷的山村，老乡自然只能蜗居于没有窗户的土屋，孩子们也只能赤身裸体地蜷缩于没補棉絮的土床。这是贫穷垒成的囚牢，是寒冷构筑的监獄，是表面上的自由实质上的桎梏。只有春暖花开阳光明媚，他们才能走出这没有窗户的房子，呼吸着冬日里被隔离的新鲜空气，沐浴着黑暗中被遮蔽的灿烂阳光。

好在这崇山峻岭中还有学校。

那一天，当山里的孩子从四面八方进入校园，坐在教室里面时，他们惊奇地发现，原来屋子里也可以这么明亮！那一个个大窗户，把室外的阳光透进来，把清新的空气引进来，竟让人在屋子里也能扬眉吐气！他们站在窗户前，看着透明的玻璃，想伸手去摸摸，又胆怯地缩回手，不透风却透光的东西，原来叫玻璃！

他们坐在了带窗户的教室，他们住进了带窗户的宿舍，他们感觉到了窗户带来的光明和清新，他们知道了，原来屋子并不只是用来避风雨，它可以摆上桌子，让家人围坐着喝茶吃饭；它可以放上椅子，让孩子坐着读书母亲坐着做针线；甚至，可以“当窗理云鬓”，可以“共剪西窗烛”，可以“梦转纱窗晓”，可以“绿窗春睡轻”……一扇窗打开了一个沉睡的心灵，启蒙了一个混沌的孩子，让他们知道了外面世界的精彩！他们暗下决心，要用自己的努力和奋斗，让家人住进带窗户的房子。

他们从小学读到中学，毕业了，进城了，加入了打工的队伍。租住的地下室没有窗户，阴暗而潮湿，但他们心里却已有一扇窗。他们在建筑工地上从事繁重的劳动，盖起一幢幢有窗户的房子，有的房子竟然一面墙都是落地窗。他们省吃俭用，节约每一分钱，在梦里千百次地设计着自己的新房。

而他们的家乡也在悄然变化，遍山漫野种起了苹果、梨和核桃，甜糯的玉米和香软的“开花洋芋”也深得城里人喜爱。日子过得舒坦了，冬天似乎也不那么冷了，身上穿了厚厚的棉衣，床上铺了暖暖的被褥，脚上不光穿了鞋还套了袜。他们开始嫌弃这没有窗户的房子，他们希望阳光能照进屋子，清风能吹进屋子，让屋子也有白天！

那一年，打工的孩子回来了，带来了省吃俭用积攒的钱，父母也从瓦罐里倒出这些年的节余，家人一合计，盖个带窗户的新房！没有夯土墙，用的是煤火窑烧的红砖；没有盖草顶，用的是柴火窑烧的青瓦；没有在墙上留洞，开的是一扇大大的窗户，窗框是上好的松木，镶嵌的是两层的中空玻璃。再夯个土围墙，围个小院子，墙头栽满仙人掌，墙下栽着大丽花，院子里栽棵桃，栽棵李，栽棵杏，栽棵柿子，树下摆个石桌石凳。每间房子都装了电灯，客厅里摆着电视机、洗衣机，老人们不想买冰箱，说这里冬天长用不着，却抝不过年轻人，冰箱也就威武地站在墙角了。

那一年我回到下过乡的山村，放眼一望，满山头高高低低的农家四合院掩映在绿树丛中，心里暖暖的。待坐到窗前，看着垂挂的窗帘和玻璃窗上大红的“福”字，看着窗外一树桃红一树李白，我忽地眼里就满含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