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赶场

潘晓阳

2007年，我搬了新家，新家小区旁边有一个没开发的地区，这个地区叫“红土地老街”。

红土地老街以前是国有企业长安厂的地盘。

长安厂是个什么厂？

长安厂前身是1862年清朝大臣李鸿章创办的上海洋炮局，初始采用手工生产方式，日产炮弹百余发，后来引进蒸汽，搬迁到南京，在南京名叫金陵兵工厂，再后来搬迁到重庆嘉陵江北岸簸箕石，成为战时大后方最大的造枪企业。

长安厂主要生产24式马克沁重机枪、捷克式轻机枪、中正式步枪以及82迫击炮等武器，这些武器都是抗战时期中国士兵的主要兵器，所以，长安厂是中国近代史上第一家生产武器的兵工企业。

再后来，长安厂生产的武器装备参加了北京阅兵。

几经发展，如今的长安厂全称是重庆长安工业（集团）有限责任公司。

长安公司占地3000多亩，后来被拆分，后来开发房地产，后来开发汽车，再后来搬迁和进一步改制，原来的长安厂已经破碎。

我的新家亦是长安厂开发的一个小区，小区环境优美，鸟语花香。

但小区旁边却有一大片属于长安厂未开发的地盘，许是资金问题，亦或是其他什么原因，时间过了几十年，至今仍然未开发。

很大一个地区未开发，闲着很可惜，不知道从哪年开始，有人在这个地盘开始摆摊卖菜，卖小百货，时间一长，逐渐形成人们自发的“赶场”地方。

什么叫“赶场”？

赶场就是各乡镇定期的一种集市贸易形式，福建广东浙江等地称“赶圩”，北方称“赶集”，云南称“赶街”，岭南一带称“赶务”，而我们重庆人就叫赶场。

红土地老街赶场时间是每周星期天，这个时间也是人们约定俗成的，因为赶场的地方是重庆最繁华的观音桥地区，农历的135或246之类的时间，人们记不住，但星期天则是每个人都知道的。

红土地老街仍然保留着原汁原味的乡村破败模样，老街两边的民房东倒西歪，全是砖瓦平房，室内虽然阴暗潮湿，但这些平房排列在狭窄的街道两旁，到还安安静静。

老街虽然不长，但街上仍然有理发店，小饭店，也有卖水面的，卖小百货的，更多的是废品收购站和麻将馆。

不赶场的日子，老街很清净，发出响声的，除了麻将馆哗哗的洗牌声，偶尔的犬吠声，还有废品收购站拆解废品时发出的各种刺耳声。

理发店每次给男人理发，只剪发，一次收5元钱，如果还要洗头，就另加5元，洗头的人坐在凳子上，将头伸进面前的搪瓷盆水面上，理发师傅给你洗头，只要一盆半的水就能搞定。

用水为何是一盆半？因为你洗头的第二盆水是不倒的，那水要作为另外一个人洗头时用的第一盆水。

其他小商铺生意很清淡，偶尔有人买点小菜，或吃碗小面，大多是附近打工的人。

老街上的狗也不像城里的宠物狗那么干净漂亮，在街上闲逛的狗，大多是土狗，这样的狗，主人是不用给他们定期洗澡或美容的，虽然不洗澡不美容，但它们的日子过得比城里的狗们更加自由和惬意。

这样的老街，地面坑坑洼洼，不下雨灰尘满天飞，一下雨泥泞没脚背，与它周边的高楼大厦和漂亮小区相比，真像是在一群美丽的孔雀中飞进了一只又丑又脏的老麻雀。

虽然孔雀麻雀都是雀，但它们生命的姿态是不一样的。

别看这里破败不堪，一到星期天，这里就热闹非凡，因为星期天是赶场天。

附近的农村或街镇小商小贩都到这里赶场，他们好像将能卖的东西全都搬了来，比如各种时令蔬菜，各种肉类，各种小商品；比如磨刀的，现场榨油的，掏耳朵的；比如各种杂耍的；还有手工做的布鞋，手工衲的鞋垫，石磨推的豆腐....，应有尽有。

一时之间，买的卖的，人声鼎沸，挤挤挨挨，这种人山人海现象，非常令人惊奇。

特别是市面上很难找到的东西，赶场时几乎都能见到。

所以，想怀旧？赶场就能勾起童年时的情怀；想买便宜货？赶场买相同的东西，就能节约很多钱；想找热闹的地方？赶场就能体验人声鼎沸，还有水泄不通般的拥挤....。

一条小街显然挤不下那么多人，于是赶场的距离就不断往外延伸，直到将老街包括与老街连接的两条支路都占满为止。

所以，老街赶场的地区最开始是I字形，很快就成为Y字状。

有一段时间，买卖东西的人实在太多，连Y字状都容纳不下，赶场地点就不断延伸，直到人流外溢，占据了红土地附近主干道的人行道。

政府对红土地老街的赶场取缔过多次，但每次贴了公告，派人把守路口，围追堵截，却好景不长，人们很快又自发聚集起来，赶都赶不走。

再后来，因疫情防控，严禁人们外出，这才消停了一段时间。

红土地老街虽然距我家很近，但我去赶场的时间并不多，没有什么原因，无事不登三宝殿而已。

虽然赶场次数不多，但每次赶场都有很多意外收获，也别有一番情趣。

2007年，我刚搬进新家的一个星期天，突发奇想，应该到老街去看看赶场时是个什么样子。

还没走进老街，我就已经被背篓板车地摊等阻挡了道路，好不容易走进老街，但老街赶场的人更多，本来就很狭窄的街道，两边摆满了各种摆摊的东西，在街上走来走去的，全是买卖东西的人。

我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因为我的目的并不是单纯买东西，主要是想来看看，体验一下久违了的赶场味道。

只见老街狭窄的道路两边，摆满了一堆一堆紫色的茄子，红红绿绿的辣椒，还有很多绿油油的藤菜，这些蔬菜明显比超市的鲜嫩，而且价格也比超市的便宜很多。

除了应市的蔬菜，我还看见了一种叶子长长的，细细的，叶边长着锯齿状的蔬菜，这种菜是我在超市没有看见过的，我问卖菜的老汉，他说，这是野生的“水芹菜”。

我一下子想起来了，这就是长在田间背坎，房前屋后的一种野菜，我在农村当知青时，经常扯“水芹菜”喂猪，现在这菜却成了城市人餐桌上的稀罕物。

街边停着好几架板车，板车上码着很多新鲜嫩玉米，那些嫩玉米被绿油油的壳紧紧包裹着，每穗玉米头上都顶着红红的穗子，像穿着大红大绿衣裳又干干净净的农村小姑娘。

卖嫩玉米穗的“广告”，是在板车头上插一根粗壮的、杆上结着两个大玉米穗的玉米杆，玉米杆插在板车上，高高的，便于人们的眼光越过人头就能看见。

站在板车前，看着这些来自农村的新鲜玉米穗，我仿佛闻到农村土地的别样芳香。如果不是赶场，这样的场景无论在哪个大城市的超市都很难看到。

还有一个中年汉子用背篓装着半背篓的豆子在卖，这种豆颜色淡黄淡黄的，颗粒比绿豆大不了多少，老汉要价2.5元钱一斤。

我看着豆子很眼熟，问卖豆的人，他说是小饭豆。

我忽然想起来了，问他，像“牛打脚”？

他一听，几乎大叫起来，“是的，是的，在我们农村就叫牛打脚，城里的人不知道它的名字，我们就只好说是小饭豆。”

他笑嘻嘻的看着我，突然有些好奇，你居然知道这豆叫牛打脚？

我笑笑，却没告诉他，我也是在农村当过7年农民的人，知道这豆产量不高，农民们不会大面积种植，只在田间地脚种点。我是亲自种过“牛打脚”的，怎么会不认识它？

向回走的时候，见有人在卖辣椒苗，说是辣椒苗吧，其实也不是什么苗了，因为那苗已经有尺多长了，而且开了花，但苗子是刚从地里挖出来的，根被新鲜的泥土包裹着，给人的印象是，它的生命力还很强。

想到家里还闲着两个花盆，何不种几棵辣椒呢？辣椒既能赏花又能摘果，一举两得。

我便花5毛钱买了了一小把辣椒苗。

2007年的这次赶场，我买了一斤刚上市的青椒，5个嫩玉米，一小把辣椒苗，总共花了3元人民币。

转眼就到了2025年。

以前为了城市整洁好看，政府就要消灭地摊经济，不允许人们赶场，所以将赶场的人轰来轰去，到了2025年，要振兴地摊经济了，所以鼓励人们赶场，红土地老街不仅再没人扬言取缔，还在红土地周边由政府主导，新办了好几个赶场地点。

其中最有名的，是我家附近设在防空洞里的“防空洞背篓菜市场”，四邻八乡的农民乘坐轻轨或公交车，将蔬菜和各种东西运送到防空洞售卖，防空洞里不仅冬暖夏凉，政府还给卖菜的农民提供很多便利。

人们将这种专门为卖菜农民设的列车，称之为“背篓专线”。

听说红土地老街赶场也有了很多变化，想到很久没去赶场了，这几天就去看看。

但这次赶场与2007年却相隔了18年。

赶场地还是红土地老街，老街仍然没开发，房子显得更加破败，地面更加坑坑洼洼，街景一点没变，但赶场面积却扩大了很多。

以前老街延伸出去的两条支路再无人赶场，所以Y字形如今变成了P字形状，P字形状的那个圈，就是政府为红土地老街新增加的面积，这个圈的面积比红土地老街面积还大，所以，赶场的人就自然归进了这个圈里。

明天是中秋节，所以，今天赶场卖糯米糍粑的人很多。

虽然中秋吃月饼是习俗，但以前的月饼，就是白白的，圆圆的糯米糍粑。圆圆的白白的糯米糍粑象征着圆圆的白白的月亮，吃糍粑就象征着团圆，而现今的月饼，则是后来过中秋节的产物，但月饼糖份太重，现在吃月饼的人少了，吃糍粑的人更多了。

吃糍粑过中秋节，也是一种怀旧。所以，我买了几个糍粑，每斤5元钱。

不仅有糯米糍粑，还有玉米粑，麦粑，苦荞粑，这些粑都是手工做的，价格不贵。

这种用芭蕉叶做的麦粑只要一元钱一个，买了两个。

就这样，我边走边看，看见心仪的东西就买一点。

一个老人在卖麻糖。

麻糖是什么？就是麦芽糖，它是用麦芽和糯米熬制的糖。

麦芽糖是中国最古老的糖类之一，据说拥有超过3000年的历史。

见到颜色黄黄的麻糖，就想起小时候舅舅用桑叶包着一块麻糖骑自行车跑30多里路回外婆家，他将麻糖拿给我的时候，那焦黄的麻糖已经和绿色的桑叶紧紧黏在了一起，外婆用热水将麻糖化开，我才喝到了香香甜甜的麻糖水。

听说做100斤麻糖，需要至少300斤小麦或糯米，还需要至少800斤煤炭做燃料！在那个缺吃又缺燃料的贫穷年代，小孩子能有一块麻糖吃，怎能不留下终身难忘的记忆！

问价，一两麻糖5元钱。

我买了一两多，7元钱。不是嫌贵，而是担心麻糖会太甜或太黏。买点麻糖，怀怀旧而已。

回到家，麻糖已经黏成一坨，用手掰，手指被麻糖黏住，用刀切，麻糖里有气孔，不需要太使劲。

这才知道，卖麻糖的人为什么要一手持小铁锤，一手持铁片一样的錾子将麻糖敲下来卖，如果不用铁片敲，那麻糖是不会成块状的，所以小时候就有“ 叮叮当，卖麻糖，敲得老子心头慌”的歌谣。

我将麻糖切成小块，放一块在嘴里，麦香的甜味很正宗，那味，就是小时候吃过的麻糖味。

但麻糖还是太黏，好几次都差点黏掉我的假牙，不能嚼，只能含在嘴里抿，但它又紧紧黏在上天堂，无奈，我将它与咖啡泡在一起喝，没想到放了麻糖的咖啡居然比放其他糖更香更好喝。

有人在卖鱼。

这种鱼名叫黄辣丁，是我们经常能见到的一种淡水鱼，以前它们主要生活在河里，现在绝大多数是人工养殖。

用黄辣丁熬汤或红烧，肉质都很鲜美，它是餐桌上非常流行的食物。

不过，它的名字为何叫黄辣丁？

除了它身体的颜色是黄色，还因为它身上长了三根刺，那刺尖锐像铁钉，手被它尖锐的刺刺到，会出血，会火辣辣的痛，所以，人们就叫它黄辣丁。

这么大而鲜活的黄辣丁，如果到超市买会很贵，但在赶场时买，则每斤只要10元。

卖鱼的人不仅卖黄辣丁，还卖䱗子鱼。

䱗子鱼是什么鱼？（䱗谐音餐）它是一种淡水鱼，有人叫它白条鱼，有人叫它麦穗鱼，这种鱼长不大，体型看起来却是肥肥的，所以，我们叫它“肥䱗䱗”。

这鱼无论叫什么名字，它都是河里的一种杂鱼。

过去农村溪河里的杂鱼很多，去河里洗澡，顺手摸一些杂鱼，用柳条串起来，抹点盐，用柴火烧熟了吃，味道极美。

我小时候在外婆家吃过这种裹在树叶里烧熟的鱼，所以现在看见这鱼，就忍不住买了几条，鲜活的“肥䱗䱗”每斤10元。“肥䱗䱗”肉厚刺少，用油酥了吃，又香又脆。

集市上还有卖各种小商品的，卖小商品也是赶场的主力军之一，有的商品只要一元钱，不锈钢的锅碗瓢盆物品每件只要29元，各种鞋每双也只要30元。

还有各种红薯芋儿之类的东西，每斤不到一元钱。

用嫩玉米粒磨的粉，虽然价格不贵，但我觉得不好吃，只是看看而已。

赶场卖的各种花卉，价格比淘宝和某多多都便宜。

豇豆旁边放一块牌子，特别申明该豇豆没泡过硫酸铜，没泡过保鲜剂。

看见这块牌子，感觉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难道很多新鲜蔬菜都是泡过硫酸铜和保鲜剂的？

活的大公鸡每斤不到9元。

这么大的鱼，剖洗干净后，每斤才10元。

夫妻俩现场剁的馅，现场做的馄饨，看着很新鲜，每斤15元。

正是石榴收获季节，所以卖石榴的人很多。

石榴又大又新鲜，每斤才3元左右。卖家将石榴剥开，石榴籽像晶莹剔透的一粒粒珍珠。 

我的园子里虽然也有一棵石榴树，树上也长着几十个石榴，但赶场时卖的石榴比我树上长的石榴大很多。所以，我也买了一个石榴，一个石榴有一斤多重，4元钱。

一个老人坐在倒扣的背篓上卖蘑菇，他面前摆放着黄色的，黑色的和白色的三种颜色蘑菇，赶场能见到新鲜蘑菇卖，在城市里很难得。我原本就喜欢在山里采蘑菇，见到这些蘑菇就挪不开步。

卖菇的老人见我问这些蘑菇的名字，说这是“乔巴菌”。

“乔巴菌”是牛肝菌的俗称，牛肝菌有白黄黑三个品种，目前人工养殖的量很少，这些菌显然都是野生的，野生的菌能长到这么大，实属不易。

野生的鲜牛肝菌每斤35元，我买了黄色的和黑色的两种，一斤多，回来后炖鸡，味道确实鲜美。

往回走的路上，在卖中药调料摊前，我看见了一种名叫香砂的调味料，香砂具有化湿开胃，温脾止泻的功效，有极高的药用价值。

药用价值不说了，我买它，一则因为它是一种烹调佐料佳品，二则想起曾经求之不得的一件往事。

以前有个来自区县的亲戚，因在我家附近工地打工，所以每天晚上就到我家住宿吃饭洗澡，过了十几天，他要回老家，我想起老家菜市场有香砂卖，就托他下次来的时候给我带点，带点不多，一两串足以。他当即爽快答应。

当年菜市场卖香砂几乎都是这样一串串的卖。

我想着，香砂不贵，他在我家免费吃住那么长时间，给我带点香砂，要求不过分。

许是他忘了？或者他并未将这事放在心上？虽然他答应要给我带点，却时隔几十年，我至今没见到他给我带的香砂，心里不免有些耿耿。

所以，这次见到香砂，我就买了一斤，价格是每斤15元。

最后，我买了几棵白菜苗，每棵1元钱，市场上还有莴苣苗卖，每堆3元钱。

记录我两次赶场经历，不为别的，除了怀旧，除了记录这个期间段的农副产品价格，除了感受一下不同的社交与情感交流方式，还有那种久违了的人间烟火气。

但愿赶场的人间烟火气能更好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