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觅汉的故事

感恩的心（不私聊）

文章作者：JILICHEN



　 “八觅汉”，姓劳，名书庭。

劳书庭，听名字好像是书香门第之人。其实不然，他祖上几辈都是赤贫。到了他这一辈，父亲为了改变他的命运，起了这么个响亮的名字。可惜名字没起到改变命运的作用，日子仍然越过越穷。

解放前，劳书庭沦落为雇农。房无一间，地无一垄。他在家族里大排行老八，又常年被雇工，所以人称“八觅汉”。

解放后“八觅汉”成了“高密铁木联合社”的书记兼厂长。

虽然在“铁木联合社“当领导的时间不是很长，但因为他是厂的第一任领导，所以一九五九年以前入厂的老工人都记得他，也经常有人提起过他。但提起他时，没人称他劳厂长或劳书记，都叫他“八觅汉”。

　　一九五三年，“高密铁木联合社”是一个由城东荆许庄打铁的铁匠们，把自己的小红炉和打铁的家把什凑在一起成立的厂子。刚成立时，因为除那些铁匠外还有几个木匠也进了这厂，所以起了个“高密铁木联合社”的名字。

一帮文化水平不高但是肯出大力的人，走上了集体化道路，硬是白手起家成立了个集体单位。以后竟然越干越大，成了县城里的大单位，规模和技术力量都数得着的好单位。最红火的时候，成了县城唯一的明星企业。那时候，不光企业名声大，工人福利高得在全县也是首屈一指。有门路的人都往这单位里挤。当初能成为这单位的一员，走起路来都趾高气昂的。

一九五八年是全国大跃进的年代。农业生产卫星上天；工业发展日行千里；热火朝天地大干快上，多快好省地飞速发展，信誓旦旦地赶超英美。

这个由几个铁匠、几盘小红炉、几个木匠、几把锯凑起来的单位最红火的时候曾经有职工近千人。

用“物极必反”这个词，说那个年代的事最恰当。仅一年多的时间，多成了少，快成了慢，好成了孬，省没省下，蛮干造成了浪费。飞速发展的速度骤然间慢了下来，工人没活干，产品没销路，轰轰烈烈的局面一下子变成了萧条，经济出现了危机。

面对全国工业冒进的势头，中央采取了果断措施，颁布了“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八字方针。

近千人的大厂面临着大批裁员，调整后厂子不足二百人。

　　“八觅汉”是土改时的积极分子，斗地主分田地样样领先。他也从中受益最大。

自己分到了他曾经扛过活的东家也就是姓单的大地主的房屋。东屋五间，北屋五间。院子足有一亩地，南北三十多米长，东西二十多米宽。他一下子从最穷的穷人变成了新兴地主。家里雇着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大家都叫他“老把头”；女的大家都叫她“老嬷嬷”。

“老嬷嬷”在家里做饭，洗衣服，收拾卫生；

“老把头”农活不太忙时收拾地里的活，农忙时雇几个短工，他是领头；

家里养着牛，养着驴。碾、磨都有。磨面、碾米的活都是“老把头”的；

家里还养着鸡、鸭。每天早上“老把头”就把鸭子赶到小康河里放养，傍晚时再赶回来；

家里还养着三四十只鸽子，我们都叫“鹁鸽”。“鹁鸽”不大用特殊喂养，早上飞出去觅食，晚上就飞回来，宿在东屋屋檐下的鸽子窝里。

“鹁鸽”经常是飞出去的少，飞回来的多，久而久之，原来不太大的“鹁鸽”群竟越来越大。

“鹁鸽”有时候也落在院子里，“老把头”就撒一些高梁米喂它们；

院子里栽满了各种各样的果树，杏树、桃树、梨树、苹果树、枣树、柿子树，海棠、山楂……不下十几种。一到春天，满院鲜花盛开，香气四溢。各种果实从春吃到秋；

家里喝的和做饭用的水，都是“老把头”每天到离家一里远的井里挑。浇树用的水，“老把头”去小康河里挑，天旱的时候每天都得挑若干水；

家里养着三四笼小白鼠供人观赏。喂养、打扫卫生也是“老把头”的活；

家里还有四大缸金鱼。缸里的金鱼，都是好品种，条条长着长长的大尾巴。黄的、黑的、红的、花的，五颜六色，可漂亮了。每天都有些邻居的小孩围着观看。鱼缸里的金鱼，“老把头”隔几天就喂一次。他说，喂食不能太多，太多怕把鱼撑坏了，但又不能不喂，不喂，“八觅汉”的老婆要骂娘；

有的大瓷缸里还养着莲花。莲花盛开的时候，观鱼观花的心情特别好；

家里养的那只大狸猫，足有八斤重。有人去了站着观花或坐下聊天时，它就围着你，在你腿上蹭来蹭去，要不干脆就躺在你脚上撒欢；

家里还养了只黄毛狗，说它是黄黑毛狗也行，因那狗脊背是油光发亮的黑毛。不超过十公分的尾巴短得有点秃，我们都叫它“鹿尾巴”狗。

“鹿尾巴”狗虽然长得高大但性情温和。不熟悉的人去了也只是抬头望望或顶多“呜”一声算完，从没见它不住声地狂吠更不会呲牙咧嘴地扑人。小孩去玩的时候，都愿意摸弄它几下。“鹿尾巴”狗会闭着眼睛，显出很温顺很舒服的样子；

　　

　　夏秋季中午或下午下班以后，“八觅汉”就躺在院子里那个能前后活动的藤椅上，眯着双眼，哼着不成调的“茂腔”，时不时地吸口“大前门”；

老太太经常提溜着根铜烟袋锅的长烟袋，踮着双小脚，几乎每天都在院子里转悠。春观花，夏赏鱼，秋瞅果，冬季看落地抢食的“鹁鸽”；

每到周日或放暑假的时候，在外地上中学的儿子就回来了。他站在院子里，身上穿着洁白的衬衣，戴着手表，穿着铮亮的皮鞋，手里拿着根小杆，小杆上站着一只早已驯服了的喜鹊。他住会儿就喂一条“老把头”从野外抓的蚚蜴。

这生活，都是“斗争”来的成果。除了房屋、院子、土地、磨、碾、牛、驴、满院的果树，鱼缸和躺着享受的藤椅也是。

旧社会的大地主也很少能享受到的生活，“八觅汉”一家一直享受了八九年。

　　别看“八觅汉”没什么文化，但因他是土改的积极分子，刚一解放他就先当上了镇长（那时候镇长管辖的范围比以后大队管辖的范围少大点，与当今的镇长不可比）。以后又调到“高密铁木联合社”任书记兼厂长。

一九六O年，生活困难时期，“八觅汉”所在的厂子眼看要垮台的时候，自己回天无力，辞了公职，去外地一个单位干了厨师。那年头，官不如于填饱肚子重要。

他没经受住考验，在单位最困难的时候，逃之夭夭，自寻活路去了。

干了二年厨师，被单位下放回了家。先前的公职没了，成了生产队的社员。因当过好几年干部又是雇农成份，大队给他安排了个小队长的差使。

大跃进的年代，“八觅汉”院子里的果树被大队里砍了盖了场院屋；

东屋被他自己拆掉卖了钱；

“鹁鸽”也被别人截杀没了；

金鱼、小白鼠、喜鹊、鸭子早已无影无踪；

原来雇佣的“老把头”“老嬷嬷”几年前就辞退了；

牛、驴也早入了社；

从此，一切都得靠自力更生了。

七十年代末，“八觅汉”把房子连同院子一起卖给了教育局。教育局把房子拆后翻盖成教室，院子修整后做了操场。

那时候，地皮是公家的，院子卖不了钱；

房子不值钱，百十块钱一间都很难卖。“八觅汉”五间北屋卖了七百元。把房子卖掉后搬到了儿子家里。

累，心情不好。

“八觅汉”刚四十多岁患了脑中风，半身不遂。躺在炕上由老伴伺候，没了以前的风光，也没了往日动不动就发火的暴躁脾气。

粉碎四人帮以后，华国锋成了党的英明领袖。有一天，一个在原“高密铁木联合社”干活的老邻居去看望“八觅汉”。进门落座，“八觅汉”老婆对他说：

“XX，我看着华主席比毛主席还俊。”

“领袖不是俊不俊的事。”还没等XX说话，“八觅汉”就张口反驳老婆。

“怎么不是俊不俊？你那个熊样的能当了领袖！〞。

XX没来得及掺言，“八觅汉”被老婆好呲。他缩了回去，没敢再吱声。他知道，惹火了老婆没人伺候他。

不长病的时候，他脾气可大了。他在家里发起火来，吆喝的四邻都听得清清楚楚的。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八觅汉”竟能成了识时务的“俊杰”。

XX虽觉得老两口挺有意思，但是最终还是说了句公道话：“大娘，您那说法不对，华主席真不是因为比毛主席长得俊才当的主席。俺大爷说得没问题”。

“八觅汉”见XX支持他，心里很高兴，脸上露出了微笑，但没敢得寸进尺，没随着XX说。“八觅汉”老婆瞅了他一眼，“哼”了一声。

除了不能独立行走之外，“八觅汉”能吃，能喝，和别人说话时声音宏亮，思维和记忆力也很好。每次XX去探望他的时候，他都会提起当年厂里的车间主任们，都会叫XX捎信叫老车间主任们来玩。XX每次也都把信捎给了“八觅汉”一直挂念的车间主任们。

再一次去的时候，“八觅汉”还是嘱咐XX捎信。

“ 八觅汉”在炕上躺了二十七年，老婆伺候了他二十七年。老伴去世后不到半年，“八觅汉”走了。

走的时候七十三岁。